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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鉴丨方鸣:梁园的六月雪 (二)

发布时间: 2021-04-16 15:17:59 | 来源: 方鸣 | 作者: 方鸣 | 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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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江先是师法仇英,后又神交了两个宋代画师。但是,要进一步读懂袁江,却还要追溯另外一人。只是,这个人,无名,无姓,不知何方人氏,然而,就是这个无名氏,临写了一幅古画,但这幅古画的主人,更是不知何许人也。

据说,袁江中年时,曾在一处谁也不知的乌有之乡,观到了这么一幅谁也不识的无名之画。这本是一件平常之事,人所无视,并无渲染,只有清人张庚在《国朝画徵录》中略有记载:


中年得无名氏所临古人画稿,遂大进。


云里雾里,万物皆有果报;风中雪中,一切皆是因缘。事情就是简单到了不能再简单,奇幻到了不能再奇幻,袁江偶得了一幅无名氏临仿古代的佚名画,从此画技大进。

虽然,谁也不知这幅画里有何神笔,原画者又是哪位神人,但就是这幅神秘之画,让袁江完成了自己最后的蝶变,一步步地走向庚子年的夏天,让六月的梁园冰凝雪积,粉装玉砌。


此路三千今日始,

蓟门回首雪霜时。


清代画家崔华写的这一首题画诗,后一句让我读作“梁园回首雪霜时”。

读袁江的画,你总能读出仇英,也能读出郭忠恕和赵伯驹,甚至你还能读出来赵令穰。但是,在或明或晦的画面里,尚有一些灵虚之笔,清迥自异,无人能懂。

特别是,在《梁园飞雪图》的画底,我似乎总能发现一些若断若续的墨丝,找到一些若隐若现的符记。也许,袁江的心隐,只有找到那个无名氏,还有那个佚名的古人,才能开解。

清·袁江梁园飞雪图(局部)


袁江毕竟青史有名,只是他的青史之名却与那个无名氏有关。不过,既然人们并不关心袁江的生平,又何以会在意一个原本与袁江也说不清交集的无名氏呢?

虽然,这个无名氏早已无从考稽,但我至今依旧耿耿于心,不能自释。

想知道那个无名氏,究竟是谁;

我会一直等他走来,管他是谁。


今夜故人来不来,

教人立尽梧桐影。


至于无名氏所临仿的那个古人,要探知就更加难上加难。我翻阅了许多古代画册,查找了许多文史典籍,自觉或不自觉地推断,有意或无意地臆想,如此情境,竟可入诗:


落叶聚还散,寒鸦棲复惊。

片云明月暗,斜日雨边晴。


前两句撷自李白,后两句取自石涛。落叶聚散,片云明暗,这既是一个求索者的写照,合起来,却也是一首绝妙的佚名诗。

诗风袭来,别有心情怎说?我凝视着一株临风老树,屈曲之干,纷披之叶,历乱繁枝,古木垂云。渐渐地,让我如入化境,便有了些许幻想,又在一株腊梅的树皮斑驳处,隐约看到一个人的名字:郭熙。

我猜想,那幅画应该是一幅雪图;我推测,那个佚名的古人是郭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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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于雪图的猜想,是因为,仇英和赵伯驹,都不以雪图名世,郭忠恕也只是偶写船行江雪。而袁江画下诸多雪图,特别是旷世之作《梁园飞雪图》,一定另有渊源和背景,那幅无名氏所摹古人的画作,或许就是袁江雪图的最终摹本。

我对于画者郭熙的推测,则源于郭熙的一幅雪图。

郭熙是北宋的宫廷画师,少从道家,本游方外。他的一些画作,据明人汪砢玉说,于画角有小熙字印;他的另一些画作,与许多宋代的佚名画一样,也常常无款。因而,在山水间飘来飘去,他也曾是一个无名氏,杳无消息。

郭熙最具古意,落笔绝不一般。即使他画枯树,也要极尽苍古。唐志契就看他的枯枝多似鹰爪,知道没有数十年妙出自然的功力,不能仿其万一。枯枝尚且求妙,遑论其他。

郭熙不只是神乎技矣,而且神乎理矣,故而,元人汤垕才说,观其议论可知其画意。汤垕所指,便是郭熙的传世名著《林泉高致》——仅这四字,便已见山水林谷,泉深石乱,木秀云生,风流蔼然。

翻开书卷,眼前流淌的文字竟如山中清泉,飞瀑直下,珠玉四溅,字字晶灿。书中既多画诀,又多诗萃,难怪前人都说诗画相通。诗是诗中画,画是画中诗,信手择取四言,请教诸君:若非画焉?抑非诗焉?


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

夏山嘉木繁荫人坦坦,

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

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


郭熙最著名的画卷是《早春图》,蛮烟寒云,幽壑荒迥,山骨隐显,林梢出没。此图我曾经一观再观,最玩味满幅的浑融缥缈。后来,我偶读清代画家李念慈的一首早春诗,却不禁暗自叫绝,那简直就该是《早春图》的诗题:


萧萧风雪下千峦,

客里相看泪不干。

欲典羊裘沽好酒,

却愁明日又春寒。


北宋·郭熙早春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我便以为,读郭熙,无须乎多,观这一幅附此一诗已是足矣。

直到有一天,我偶然看到了郭熙的《峨眉雪霁图》,悬崖邃谷,薄雾横腰,深涧松雪,平林远岫,如此的峨眉雪照,竟让我大为惊愕,我想起袁江分明也有这么一幅《峨眉雪霁图》,绝巘千秋雪,危峰百仞银。

透过时光的流泻,我居然寻见了郭熙洒落在袁江画图上的衣钵尘土。原来,却是不知,袁江也在默默地观临郭熙,仿画雪图。

比对这两幅相隔数百年的峨眉雪景山水,我突发异想:

在袁江那里,并未看到他仿画别家的雪图。如果那个无名氏所临仿的果真是一幅雪图,那么,会不会就是这幅郭熙的《峨眉雪霁图》呢?可以想见,当袁江看到了无名氏临仿郭熙的峨嵋雪景,那一定会让他如获至珍,情思绵邈,目往神授,置为摹本,从此画技大进。

郭熙是春天的诗人,却更是冬天的歌者。他画了一幅早春图,却画了至少八幅冬雪图,因而是唐宋时期雪图最多的画者。妙合天趣,颇探幽微,郭熙早已把世间的冰雪奇缘画到了极致。然而,正是这幅少为人知的峨眉雪图,向我泄露了袁江仿画郭熙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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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江仿画郭熙笔下的峨眉雪山,危石倚云,迤逦层叠,风雪平远,浓阴锁黛。却不知为何,袁江并未描画山间那些隐秘的宫苑寺观,也未绘写山下那些逶迤的冰雪江河,这对于界画大师袁江而言,似乎不可思议。

本来,袁江仿画的毕竟只是无名氏的摹本,也许,那个无名氏,就只是临写了郭熙的山峦雪色,便已匆匆离去,只留下满幅的霜天烂漫。

应酬作画也是有可能的。雪天独酌,客来索画,清代画家蕴端便随手写下一画一诗:


正值天寒雪下时,

披裘独坐酒盈卮。

客来索画无烦想,

随手梅花一两枝。


然而,再怎么说,仅凭一幅画便推断那个神秘的古人是郭熙,确乎缺乏根据。只是,袁江除了他的一些画作,再没有留下什么,便只能设法剥出若干蛛丝马迹,铺陈发挥,敷衍成文。

当然,我也并不是没有做过其他的推测。事实上,我早已把擅画雪图的古人们排了一个队,找找看,谁最有可能是那个描画雪图的神秘古人。

因为那个无名氏仿画的也是一幅佚名画,而唐宋时期的古画多无名款,所以,我便只是在若干唐宋画家中,做一个简单的排序和梳理。

第一个人,自然是唐代的诗人画家王维。虽然诗人们把王维奉为诗佛,视王维的诗名盖过画名,但王维在画坛上早已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并在身后九百年被董其昌推为画坛南宗之祖。王维也曾说自己“老来懒赋诗”,“前身应画师”。

王维绘写雪景的诗画俱佳,我记得他的诗中名句有:


清冬见远山,积雪凝苍翠。


还有: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王维另有一句“关山正飞雪”,要是写作“梁园正飞雪”多好。

王维也是中国雪景山水画的开门人,开门便见雪满山,曾画有二十余幅雪景山水,其中有《雪溪图》《雪山图卷》《江山雪霁图》《长江积雪图》和《万峰积雪图》:

《雪溪图》,无名无款,宋徽宗题签,曾于1632年归藏董其昌。现为王维唯一的存世作品。

《雪山图卷》今已无存,明初赵原曾摹《雪山图卷》。

《江山雪霁图》也已失传。清初王时敏曾观临《江山雪霁图》,并于1668年悉心仿画。他称王维“用笔运思所谓迥出天机,参乎造化,非后人所能企及”。

唐·王维江山雪霁图局部(宋摹)


《长江积雪图》原迹已佚,惟有一幅宋人仿画存世至今。

还有一幅《万峰积雪图》亦佚,惟明代大画家沈周的题诗在文献中尚有传录:


城中十日暑如炙,

头目眩花尘土塞。

僧楼今日见此卷,

雪意茫茫寒欲逼。

古栟修柳枝袅矫,

下有幽簧侧从碧。

隔溪胶艇不受呼,

平地贯渚无人迹。


王维不仅有最美的山水诗,有最好的山水画,还有最经典的山水诀:

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咫尺之图,写百千里之景。东西南北,宛尔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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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人是五代的荆浩。据史籍记载,荆浩共有五十余幅画作,存世名作有《匡庐图》。荆浩还有一幅《雪景山水图》,1930年出土于古墓,是一幅现存最早的古代雪图,也是荆浩唯一的雪图。画幅上有洪谷子白色小字款,荆浩的别号即洪谷子。

洪谷子在洪谷还曾写松数万本,画遍了松树的万千样貌:皮老苍藓,翔鳞乘空,蟠虬之势,欲附云汉。


不凋不荣,惟彼贞松,

势高而险,屈节以恭,

叶张翠盖,枝盘赤龙。

………


只是不知,这其中能有几幅雪松图?另外,荆浩一生只留下一首诗,偏偏不是雪诗,是写他自己如何作画,恣意纵横之下,远山寒树,墨淡云轻:


恣意纵横扫,峰峦次第成。

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


第三个人是五代的巨然。巨然多写夏秋之景,有《夏景山居图》《夏日山林图》《秋江晚渡图》《秋山问道图》;也绘春景,有《湖山春晓图》。惟有一幅《雪图》,古峰峭拔,宛立风骨,积雪凝寒,凛若霜晨。同巨然的其他画作一样,此幅原为佚名,后经董其昌目鉴,定画者为巨然。诗堂正中有乾隆御题:


玩其林峦皴法,与王维雪溪同一神妙。


五代·巨然雪图


第四个人,是五代宋初画家李成。清初四王之一的王翚说,李成真迹流传绝少,只有一卷《雪霁图》,笔墨灵异,丘壑变幻,卷尾有赵孟頫和董其昌的题识。此卷原藏董其昌,后归王时敏。

1666年,王翚在王时敏家中得见此卷。时隔一年,他追忆其意,仿佛为之,画下了一幅《仿李成雪霁图》。李成的《雪霁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王翚所仿李成,我尚未找见,却见过另外一卷,是王翚临王维的《山阴雪霁图》。

北宋时期,尚有赵幹《江行初雪图》之薄积小雪,范宽《雪山萧寺图》《雪景寒林图》之冒雪出云,许道宁《关山密雪图》《云关雪栈图》之崇山积雪,燕肃《寒岩积雪图》之万丈雪崖,梁师闵《芦汀密雪图》之寒冰融雪,王诜《渔村小雪图》之江天雪意,宋人《雪麓早行图》之山高雪密,赵佶《雪江归棹图》之寒江雪色。

南宋时期,又有刘松年《雪山行旅图》《仿高克明溪山雪意图》之雪霁清冷,马远《晓雪山行图》之踏雪而行,夏珪《灞桥风雪图》之密雪覆盖,梁楷《雪景山水图》之雪寒荒凉。

如此之多的唐宋名迹,还有更多的古代雪图,早已让我松轩醉雪,徘徊日曛。然而,哪一幅才是我要寻找的那个佚名的古本?我一时茫然,随笔零乱,竟如身临宋人释文准的雪诗中:


今朝腊月十,

夜来天落雪。

群峰极目高低白,

绿竹青松难辨别。


既然袁江的雪山此图竟是如此地相近于郭熙的雪山彼图,那么,我现在也只能暂定,那个无名氏所临写的古画,或许就是郭熙的《峨眉雪霁图》。

当然,更进一步的细致考证,我还会继续做下去,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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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古调,新声移入渔家傲。

元人许桢一口气写了四首《渔家傲》,我只记得了其中这一句,我理解他的心思,以新入古,与古为新。不错,我也慕古,嗜古。在访古的路途上,步履蹒跚,我只想去看看,三百年前的一场梁园雪。

《渔家傲》的词牌,我还寻到了李清照的一首雪梅词: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冷香问梅,此花不与群花比。其实,我之所以四处探知那个佚名的古本,只为拂去数百年的沉雪,寻见袁江远向梁园而去的漫漶足印。

明月白露,光阴往来,古老而润,水淡而明。日复一日,在袁江的画图里,我分明看到了仇英的仙灵气息,郭忠恕、赵伯驹的界画技法,郭熙的雪图淡墨,更有他自己,一缕一缕,如烟如雾的画笔情思。

不知为何,画史上竟少有梁园雪图。我只观过明代画家沈士充作于1618年的《梁园积雪图》,天色清寒,树木笼雾,绝壑幽岩,雪溪平远,可见文人画家对梁园的一般心解和描写。

还有谁,能像袁江一样画出《梁园飞雪图》那样的绝世佳作吗?

1714年,五十二岁的袁江试笔初画了《梁园飞雪图》,甫一落墨,便已见方茂其华:峭壁万仞,叶落雪飘,野霞暝漠,风遥鸟征,……独立荒寒谁语?蓦回头宫阙峥嵘。

又过去了六年,1720年六月,庚子年的夏天,五十八岁的袁江终于完成了他一生的巨作《梁园飞雪图》:江天阔渺,冬阴密雪,长松秀岭,碧殿朱廊,……依依残照,独拥最高层。

《梁园飞雪图》,不是宋画,却又胜似宋画;不是明画,却又胜似明画;不是郭忠恕、赵伯驹、仇英,却又以三家为师,气势相生;不是郭熙,却又独往独来银粟地,一行一步玉沙声。分明是,游心太玄,妙造自然,清明象天,陶铸古今。

清·袁江梁园飞雪图(局部)


于是,便有一种感觉,人在梁园,人在青冥;于是,便只可读宋代词人曹组的《声声慢》:


重檐飞峻,丽采横空,繁华壮观都城。云母屏开八面,人在青冥。


还可读清代诗人陶琯的题画诗:


踏遍罗浮最高顶,

冰魂清到鹤声中。


这一句,真是折芳馨兮,绝妙好词!方才确知,原来,扬州鹤也有一颗冰魂到玉霄。

清雍正时有一个盐运使董承勋,工山水,善写诗。他有一首长诗,淅淅沥沥,结尾只是这么一句:


安得置身图画里,

一编在手风泠泠。


而我却是:风泠泠,雪泠泠,如今置身图画里。

即便不言自明,我还是想确知,袁江画了最美的阿房宫和汉宫,为什么还要画梁园?袁江画了那么多皇宫庭院的垂柳笼烟,高松叠翠,为什么还要画梁园的冰散瑶津,林挺琼树?

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念兹释兹,惟我梁园。

穿越到唐代,可见诗人周墀独羡春兰:


虽欣月桂居先折,

更羡春兰最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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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梁园,有人吟:


千年我向梁园来,

几寻遗址城东隈。


袁江是那么沉醉梁园,他肯定亲临过梁园旧地,但梁园皇苑也已雪泥化尽,久不可见。早在唐代,诗人高适便到过宋州,并创作了69首诗歌,包括著名的《宋中十首》。从诗中可知,那时的梁园,悲风秋草,也只残存一座高台的陈迹了:


梁王昔全盛,宾客复多才。

悠悠一千年,陈迹唯高台。

寂寞向秋草,悲风千里来。


高台名曰文雅台,是当年梁孝王邀集文人雅士唱和之地。到清时,残台仍在,诗人宋至路过台地,曾写下一诗:


梁苑风流歇,空余文雅台。

花时连步屟,雨过长莓苔。

小麦翻轻浪,秾阴借古槐。

萧闲一杯酒,不独忆邹枚。


梁园所在,周朝时为宋国,西汉时为梁国。梁园亦名菟园,是当年梁孝王刘武的皇家苑囿。《史记》记载:梁园方三百里,大治宫室,自宫连属平台三十里。《西京杂记》记载:园中有百灵山,山有肤寸石、落猿岩、栖龙岫。又有雁池,池间有鹤洲凫渚。

梁园是一个辽阔无际的超级宫苑,面积与阿房宫相当。园内列木成林,累石为山,山水相连,云出岩间,偌大的苑囿尤可见诸袁江笔端~~舟楫楼阁,烟波云岫,瑶台琼岛,飘渺霞际。

梁园又是一个诗文书画的风月之地,梁孝王集诸游士,各使为赋。枚乘为《柳赋》《笙赋》,路乔如为《鹤赋》,公孙诡为《文鹿赋》,邹阳为《酒赋》《几赋》,公孙乘为《月赋》,羊胜为《屏风赋》……当时汉梁的文学家们都雅集于此,优游唱和,肆笔出之,词章炳蔚,神采飞动。

梁孝王和梁苑宾客的君臣遇合,天庭与诗人的天人际会,使梁园成为一座千岁流芳的诗文园林,闪烁着璀璨的艺术之光。如此的人文和艺术殿堂,自然要令阿房宫、汉宫等皇家独享的宫禁之地黯然失色了。

西汉辞赋家枚乘是梁孝王的宾客,最先写了《梁王菟园赋》,直可置为袁江《梁园飞雪图》之跋文。我能记得其中一语写别鸟相离:“疾疾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也”,真如袁江之梁园飞雪。其后,汉梁文人们写梁园的诗文,也如是,若白云,若飞雪,尘埃之间,疾疾纷纷。

清·袁江梁园飞雪图(局部)


唐代,诗仙李白也来到宋州,而且“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还在梁园与诗圣杜甫相会,留下了十多篇诗文。袁江一定读到过这首《梁园吟》:


梁王宫阙今安在,

枚马先归不相待。

舞影歌声散绿池,

空余汴水东流海。

沉吟此事泪满衣,

黄金买醉未能归。


这首诗中的“枚马”,枚是枚乘,代表作是他在梁国时所作的《七发》;马是司马相如,代表作是他在梁国时所作的《子虚赋》。枚马即统指汉梁的文学家。

杜甫见到李白,诗酒临觞,咏叹斯久,也写下一首《赠李白》:


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


时过千年,不只是李杜和高适,还有许多唐代诗人也都来梁园访古,追随枚马,踏风而行,思慕前贤,悼古伤今。

他们是一连串日月如新的名字:


王昌龄,储光羲,刘长卿,孟云卿,岑参,张谓,李嘉佑,钱起,耿湋,韦应物,白居易,李贺,杜牧……


唐代的诗人们都来梁王旧园了,留下了足印,留下了诗句,也终要黯然离去。高适《宋中十首》中的另一首诗,便写下了他此中的悲怆心情:


登高临旧国,怀古对穷秋。

落日鸿雁度,寒城砧杵愁。

昔贤不复有,行矣莫淹留。


这一首诗,想必袁江也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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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每个语词都各有所属,汉宫春也罢,汉宫秋也罢,若见汉宫与春秋相连,便都是好词。不过,我却从未见有人写“汉宫雪”,明代诗人张煌言也只是吟:“汉宫露,梁园雪”,似乎一场飞雪,只能洒落在梁园。

如果说,梁园本已是一个古典的意象,那么,梁园雪便更加悠扬而唯美,飘落而见一个艺术的情思。

古人多情思,古诗多雪辞。譬如我一夜之间,便可在宋人吕本中的诗中,扫出一尺深的雪:


一夜雪深一尺,

与谁取酒同斟?


如此,便在这雪夜,呼朋唤友,踏雪远沽,红炉黛暖,问君能饮一杯无?可是,袁江向往的并不是杯中的雪酒,而是一场飘飘洒洒的梁园飞雪,那雪啊,回散萦积,飞聚凝曜,值物赋象,台如重璧。

说也奇了,偏偏在梁园,只是飘着风,只是舞着雪。你看,自从唐代边塞诗人岑参随口一句“梁园日暮乱飞鸦”,一千多年了,都没有诗人再去附合他,可见梁园飞鸦并不入诗入画,而他的“花扑征衣看似绣,云随去马色疑骢”,写得才是真好。

当然,最好的还是他写雪的名句:


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


梁园不是汉宫,也没有人去吟梁园的春晓,也没有人去唱梁园的秋月。梦回梁园,只为看雪。


清·袁江梁园飞雪图(局部)


后人将梁园称为雪苑,或是因为南朝宋文学家谢惠连在梁园写了一篇《雪赋》:


其为状也,散漫交错,氛氲萧索;蔼蔼浮浮,瀌瀌弈弈;联翩飞洒,徘徊委积。


《雪赋》对后世影响颇大,以至于唐代诗人罗隐还续写了《后雪赋》。我诵读罗隐,更是格外留意他描写雪花的那些美雅之词:


莹净之姿,轻明之质,风雅交证,方圆间出……


不只是罗隐,我看到,唐代诗人们对于梁园飞雪也都有一个集体记忆,袁江不可能不闻不知:


猿岩飞雨雪,菟苑落梧楸。

(高适)


梁园二月梨花飞,

却似梁王雪下时。

(岑参)


五言凌白雪,六翮向青云。

(刘长卿)


菟园春雪梁王会,

想对金罍咏玉尘。

(白居易)


袁江也会遥想当年,那些宋明的梁园诗人们,不可无酒,不可无诗,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梁园雪:


竹里茅庵雪覆檐,

炉香蔼蔼着蒲帘。

(苏辙)


今对梁园客,独对梁园雪。

(李梦阳)


浚郊腊月三丈雪,

压坼梁王百尺台。

(王廷相)


授简赋雪月,筑宫延枚邹。

(吴国伦)


明代文学家钱棻也有一篇《雪赋》,赏梁园之飞雪,叹造物之雄奇,如此美文,自然会令袁江漫吟不已:

乍因飙而回合,忽排闼以飘零。花明四照,蕊绽千层;竹腰频折,松盖如擎;梅腮傅粉,石骨凝冰;清光千里,鹤唳一声。屋压琉璃之瓦,帘开云母之屏。九天无月而长白,万树非红而皆春。

到了清代前期,还有一个商丘文人刘榛,大约比袁江早三十年,续着前人的《雪赋》,又写了一篇《梁园雪赋》,袁江更是不可能没有读过:

联翩散漫,纷糅逶迤;浮浮洒洒,袅袅离离。乍庄蝶而扑面,忽谢絮以脱枝。轻盈斗夫燕舞,迷漫妒乎梅馡。风回范云之状,花点谢庄之衣。

也是在这一时期,侯方域、贾开宗、徐作肃、徐世琛、徐临唐、宋荦六个商丘的宋梁后人,并称雪苑六子,创办文学社,社名就叫雪苑社。

天下可以无雪,梁园却是永远的雪苑。宋梁就是这么一处奇异之地,万顷同缟,千岩皆白,所以,袁江笔下的梁园,一定是薄雾依微,冷絮成茵,青树玉叶,雪意涔涔。

清·袁江梁园飞雪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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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是我往去了三百年前的那个庚子年,还是袁江往来了三百年后的这个庚子年。像在梦里一样,我们形影相随。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我拉不住他的手,但我们相互感觉彼此。

袁江


我知他描摹古画,便陪他探看仇英。我告诉他,学仇英的画,要心静如水,仙游飞天。我让他去摹《汉宫秋月图》,不是《汉宫春晓图》。

他知我最倾心五代两宋,就找来许多珍稀名迹。当我第一次看到郭忠恕的《雪霁江行图》时,一下子就被深深吸引住了。从此他便日夜去学郭忠恕,纤纤界笔,一笔不苟,专画那些文人画家们谁都画不了的超绝界画,终于大成。

北宋·郭忠恕雪霁江行图


北宋·佚名雪麓早行图


他又知我在关注赵令穰,就取来一幅赵令穰的《汉宫图》。还没等我展观,他就又拿来另一幅赵伯驹的《汉宫图》,二帧并置,还随手抄下一纸唐代诗人王涣的诗句:


梦里分明入汉宫,

觉来灯背锦屏空。


他不知从何处拾到一幅不知谁人临仿的古画,他似乎知道被仿的古人是谁,但又不明说,让我一人苦苦地猜想。我猜到了郭熙,他不置可否,却付诸一笑,颇有意味。

我知他像书虫一样读过很多古诗,很多古诗我也没有读过。我也读过很多古诗,我读过的很多古诗他却肯定都会读过。我们是画友,更是诗友。

他画梁园,却无人知晓他是不是真的去过梁园。我真的去过梁园,而且是在雪天。我去的时候他就伴在我的身前身后,我们就那样相对地站在雪花深处。

他画飞雪,轻琼为细,冷香弱梦,清净自守,独抱孤洁。在他的眼前,雪是水和气的凝结和静观;在他的上空,雪是云和风的飘舞和灵动;在他的笔下,漫天皆白;在他的心底,天下皆雪。

除了作画,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虚幻的,而我写他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做的事情我都看见了,而我看到的只是一个画家虚幻而洁白的世界。

不过,我也略有不解,为什么他偏偏要去画六月雪?明明元代画家王冕说:“二月甲子雪,霏花冷作围。”却抬头望见,梁园六月,风飒飒,雪飞霜。

他也不解我为什么要写他,他生前寂寥,身后也不喜欢热闹。其实,我也寂寥,永远也不喜欢热闹。我的写作,不入时趋,不媚时人,我也不相信未来。我是写他,又不是写他。他是写雪,我也是写雪,我们都在写,三百年前的那一场六月雪。

是啊,三百年了,五个庚子,一场热雪。也许,只有他,还有我,才会去写那场雪;也只有他,还有我,才能把那场雪,写得令人遥襟甫畅,逸兴遄飞。而我,就是《梁园飞雪图》上,最后的隐喻一笔,阳开阴合,一抹遥峰……

不恨古人吾不见,

只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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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竟如梁园的那一场飞雪,凭云升降,从风飘零。袁江的几十年,风行水面,自然成文,幽秀之笔,孤标俊格,却是五十八岁时的一幅《梁园飞雪图》,老去江湖,霜髯迎风,画尽岁月千古,映雪人生。


清·袁江梁园飞雪图绢本,故宫博物院藏,题款:梁园飞雪,庚子徂暑,邗上袁江画


过眼韶华何处也?碧檐丹楹,翠瓦青甍,一滩流水,千壑松风,尽在梁园飞雪中!

袁江,我在唤你:归去来兮!梁园赏雪胡不归?仿佛梦魂归帝所,几回魂梦与君同。风一更,雪一更,相留醉,几时重?

我未能忘却,整整三百年前,也是一个庚子年,也是一个灿烂的夏天,你在梁园,雪下得那么大,那么美,庭列瑶阶,镂冰雕琼,霏雪凌霜,蔚秀涵清。是你说,六月到梁园来看雪……毕竟梁园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我不会忘记,三百年后,还是一个庚子年的夏天。我久久地展观你的《梁园飞雪图》,六月的这个夜晚月光空明。天地真小,山川飘浮着你的风影;世界真静,我似能听到你的脉动。

只见,画里,画外:


梁园暮雪,烟树迷蒙,

远岫寒沙,仙阁高耸,

隐隐遥岑,江天无棱,

一片初白,目送归鸿。


幽林深谷,孤秀寒峰,

萧萧落木,历乱纵横,

花似无形,水若有声,

山景愈妙,玉宇苍穹。


又见,诗里,诗外:


瓦上松雪落,灯前夜有声。

起持白玉尺,呵手制吴绫。

(元·张宪)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戶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唐·白居易)


却见,梦里,梦外:


我的世界,

开始下雪;


你的世界,

琼宫九重。


(游思于庚子之夏  收笔于庚子之冬)


商丘市文旅考察团七人组,左一作者。摄于2020-9-21


作者自述:


幼承家学,传继文脉;文学少年,哲学青年;今以文字为生计,惟以心灵为归依。

清水浮院,不媚时人;风雨屏门,静读春秋;数点寒香本无迹,天闲万马是吾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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