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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鉴丨方鸣:梁园的六月雪 (一)

发布时间: 2021-04-16 14:15:58 | 来源: 方鸣 | 作者: 方鸣 | 责任编辑:

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曾任职12年中国华侨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并兼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此前曾在人民出版社、人民日报社任职24年。数十年来长期致力于中国古代艺术品的鉴藏、研究和推广活动,出任多家博物馆、美术馆和文物研究机构的掌门人和学术顾问。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还将出版散文新集《今夕何夕》。

(原题 梁园的六月雪——庚子年的夏天之二)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唐·刘长卿


(谨以此文纪念 《梁园飞雪图》三百年)


1


2020年,庚子年。六月十二日,正值初夏,我写完了两万字长文《退谷的风和月——庚子年的夏天之一》,纪念孙承泽写作《庚子销夏记》360年,也纪念我们这个极不寻常而又难忘的庚子年。

子夜时分,睡梦未成,茅檐人静,花影阑干,却隐隐听见远处传来黄庭坚的一声叹息:“诗有渊明语,歌无子夜声”。我环顾窗外,未有人迹,草木扶疏,水榭吟风,便起身披衣,翻阅书架上的图册画卷。

先观一幅袁耀的《阿房宫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落款是“庚子阳月”。居然也是庚子年,却是1720年,晚于孙承泽的《庚子销夏记》又一个庚子,距今已经整整300年了。阳月即旧历十月。曹操有诗《冬十月》:“孟冬十月,北风徘徊。”

再观一幅,便是袁江的《梁园飞雪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落款是“庚子徂暑”,原来还是这个庚子之年。徂暑,即旧历六月,已是盛暑之始了。诗经里说:“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徂,犹始也,四月立夏,而六月乃始盛暑。

故而,袁江画《梁园飞雪图》之时,便又是一个庚子年的夏天。

清·袁江梁园飞雪图(局部)

袁江在盛暑六月的梁园挥洒飞雪,堆银砌玉,乾隆时期的性灵诗人袁枚却在六月解衣盘礴,独抱花眠:


不著衣冠近半年,

水云深处抱花眠。

平生自想无官乐,

第一骄人六月天。


夏山烟晚,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而我,在骄人六月的一个庚子之夜,不经意间,居然接连观到两幅300年前的庚子画图,便颇感诧异,想来真如清代画家高其佩的题画诗中所言:


只道是人寻画理,

原来却是画寻人。


徒倚轩窗,却又不免心生感慨,想着300年的古今,不过是一瞬耳;庚子年的轮回,分明在一念间。

又想起了诗人曹操: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曹操之问,已是一千八百年……


玉漏迢迢,冷月无声,

伤今怀古,乌鹊旧梦,

平沙无垠,夐不见人,

枉凝泪眼、泣尽西风。


在这个庚子年的夏天,六月的夜晚坠粉飘香。光影插上了翅膀,无所不在,无处遁形,我的目光,便匍伏在天地间的光影里,终于化作了一只时间之鸟~~


望久碧云晚,一雁度寒空。


2


袁江与袁耀,有传说是叔侄,也有传说是父子,还有传说是兄弟。总之是传述杂乱,行状模糊,只知他们是江都人氏,其画署款多为邗上。邗字古意为水边的古邑,邗上即江都,为扬州代称。

古时扬州便是江南佳丽地,清代诗人王士禛写过一首《浣溪沙》,柔情绰态,逸兴悠然。兹录上阙:


北郭清溪一带流,

红桥风物眼中秋,

绿杨城郭是扬州。


扬州八怪之一的黄慎更是对扬州月、扬州梅和扬州雪情有独享:


只今重对扬州月,

笑索梅花带雪歺。


唐代诗人张祜早就说过,人生只合扬州老。过去有一个故事,讲某人发愿,想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苏轼写诗问道:


世间哪有扬州鹤?


只知有扬州月,谁知有扬州鹤?但扬州确实多美女,多诗人,多画家。光绪年间,汪鋆编成《扬州画苑录》,便辑录了清初以来的扬州画家五百五十八人。

不过,二袁虽为扬州人,却如飞鹤一般,只在天外仙游。因而,他们的画迹,如同他们的行踪,天生便是鹤排云上,永夜孤影。

袁江早年画有赖爽风清亭,亭柱悬挂一联,上面的文字历历落落,想必写的也是他自己的心绪:


每看孤云招野鹤,

频携樽酒封名花。


令人称奇的是,袁江袁耀二人同为清代界画大家,又素以绘制楼宇仙阁著称,笔墨相仿,几不可辨。他们绘写的的宫苑琼林,风雨江干,竟如画笔下的楚辞汉赋,六朝骈文,都是传灯一宗,益臻神化。

其中,又以袁江的《梁园飞雪图》为最。

清·袁江梁园飞雪图(局部)


界画,古人以界尺引线而构图,通常绘写宫室亭台或舟楫屋木,与文人画的水墨彩绘相比,画笔更加精细,墨色更加精微,图画更加精致,神气更加精爽。读清人徐沁《明画录》,见有这样的叙述:

画宫室者,胸中先有一卷《木经》,始堪落笔。昔人谓屋木折算无亏,笔墨均壮深远空,一点一画,均有规矩准绳,非若他画可以草率意会也。

岁月遥水,再把史书往前翻过,原来,宋人刘道醇在《圣朝名画评》中也早已著言:

画之为屋木,犹书之有篆籀。盖一定之体,必在端谨详备,然后为最。

文人画讲究笔墨之灵,莫若川原浑厚,烟雨灭没,水定月湛,泉石幽深;而界画则须精笔细绘,无非层楼画阁,行宫御苑,翘檐拱角,华榱藻棁。

界画与文人画相比,更有设计感和仪式感,更多法度和规矩,端庄典雅,富丽华贵,自是汉唐古典精神之辉映,亦是宫廷贵族文化之观照。

界画始自晋代,隋初的董伯仁便画有《周明帝畋游图》《三顾茅庐图》,楼台人物,旷绝古今,杂画巧瞻,变化万殊;他的好友展子虔同样擅长界画,天生纵任,触物留情,备皆妙绝,尤垂生阁。

唐代,则有唐朝宫室李思巡、李昭道父子为界画名家,人称大小李将军。李思巡笔格遒劲,理深思远,《唐朝名画录》评为“国朝山水画第一”,代表作是《江帆楼阁图》;李昭道代表作则是《明皇幸蜀图》,明人顾起元说其山水树木桥构工妙无比。

其后,又有五代的卫贤,北宋的郭忠恕、赵令穰,南宋的赵伯驹、刘松林,元代的王振鹏,明代的仇英,直至清代的二袁,都是界画名手,千古一辙。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然而,二袁之后,黯兮惨悴,岁月飘零。自此,界画抱明月而长终,《梁园飞雪图》托遗响于悲风。再回首,暮云渐杳,孤鸿落照,冬水微惨,雪残鳷鹊。

徐泌又这样写道:


近人喜尚玄笔,目界画者鄙为匠气,此派日就澌灭矣。


3


袁江,字文涛,大约生于1662年,卒年说法不一;袁耀,字昭道,生卒年均为不详。二人的画风极为相近,形迹也同样过于神秘,便似一泓流泉,清澈甘冽却又来去无踪。这恰好诠释了释道宁的一句宋诗:


鸟啼处处皆相似,

花落不闻流水声。


我倒觉得,袁江就是一个形而上学之形,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而袁耀呢,可说是一个随形之影,却是袁江拉长了的一个光影,天授地设,互映生辉。

画史上确有那么一些遗世独立的超级画师,生平事迹均为人所不知,如明代青绿山水大家仇英,在世间竟如隐身一般。不似同为明四家的唐寅,故事实在丰富,可以铺陈开来许许多多好看的桥段。

这些天赋凛然的画师,或因出身低微,或因不擅诗文,便被视作匠人,下文人一等,游离在文人圈的边缘,以致除了姓名,没有人会去关注他们的平生,因而,他们仅仅只是画史上的“有名氏”。

他们的行迹真如空中鸟迹,倏忽隐现;又如江上明月,杳不可及。忽而想起我收藏的一枚闲章,所镌印文竟有此意趣:


漫扫白云看鸟迹,

闲锄明月种梅花。


相对无名氏而言,有名氏已然算是很幸运了。且看那些数不胜数的无名氏吧,书画也罢,诗歌也罢,历史上有多少风云际会,留得下一个个传世佳作,却留不下作者的声名万古香!

是啊,那些啸咏烟霞的无名氏,往往是首尾不辨的大神。这些大神,以萧散高迈之气见于毫素~~勾拂点染,妙手丹青,善写山水,芙蕖万朵,本来有名有姓,却不贪恋浮名,偏偏要把自己的姓名隐去,只留清气满乾坤。

关于无名款画,画史上说法不一。明人沈颢在《画麈》中作了如此解读:


元以前多不用款,款或隐于石隙,恐书不精,有伤画局。后来书绘并工,附丽成观。


明人屠隆《画笺》,却又作如是说:


古画无名款者,皆画院进呈卷轴,皆有名大家,乃御府画也。


也许,无名款者并不尽是御府画。但起码,无名未必鼠辈,无名氏往往是英雄之辈。历史本是集于一卷的大书,而作者则多为无名氏。研究者的天职,是要探知这些无名氏,追寻历史的奥秘。

且不说这些无名氏吧,只说有名氏仇英,还有袁江与袁耀。其实,真的不用记住他们的平生,只需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本来就是属于仙界,他们飘游在星空俯瞰我们栖居的世间。只是,我们的世间,他们也曾来过,而且,留下了神仙的画图。

这其中,便有袁耀的《阿房宫图》,还有,还有,袁江的《梁园飞雪图》。


4


阿房宫,素有天下第一宫之美称,却毁于项羽的一把大火,最终落为秦王朝的记忆之殇。这个记忆,写成文赋,莫过于唐代大诗人杜牧的《阿房宫赋》: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描为画图,便可见袁耀画于庚子之年的《阿房宫图》: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清·袁耀阿房宫图(局部)


咏为诗句,惟有清代诗人丁尧臣的《咏阿房宫》,细细匀愁,味外有味:


百里骊山一炬焦,

劫灰何处认前朝。

诗书焚后今犹在,

到底阿房不耐烧。


如此隔离天日的阿房宫,袁耀画了,袁江又怎能没有画过?不知花落何夕,袁江确实也曾精笔画过阿房宫图,而且是由十二图联缀而成的巨幅通景大屏,这可能是袁江的第一大幅了。

然而,如此之最,却是无款,仅钤“袁江之印”、“文涛”二印,故而不知绘于何岁何年,仅有清末民初的书画名家宋伯鲁录杜牧《阿房宫赋》全文并题识。

但是,当我拿二袁的两幅《阿房宫图》进行比对,却有发现,袁耀的《阿房宫图》,原来是摹写了袁江的《阿房宫图》之一局部。据此可知,袁江画《阿房宫图》在先,其后才有了袁耀的庚子之作《阿房宫图》。

清·袁耀阿房宫图(局部)


确实,袁江的一些画作并无画跋,而且,我也从未见过他在画幅上题录自己的诗款。我曾查考李濬之编《清画家诗史》,此书辑录了清代二千画家的画款题诗。只是,这二千画家中,既无袁江,也无袁耀。或因,二袁从来不写诗;正如,刘项原来不读书。历史人物,未必都是诗书满腹。

但是,这并不是说二袁就不读诗。其实,袁江不仅读诗,而且善读诗,是读诗的雅士。他的画款,也常见他题录的古诗。

我曾在《雪景楼阁图》上,看到袁江题录的一行无名氏的诗句,不过,诗笔下的雪景,颇似晚秋之情状:


万木尽如花落后,

四簷鸣似雨来时。


袁江还有一幅《雪山楼阁图》,题有一句宋人孔平仲的无名诗~~以雪覆龙,或为雪龙;以雪映月,即是雪月:


斜拖阙角龙千尺,

澹抹墙腰月半棱。


袁江更有一幅《雪景山水图》,题录了唐代诗人郑谷的《雪中偶题》,渲染了僧舍飘雪、渔人晚归的雪景诗境:


细飘僧舍茶烟湿,

密洒歌楼酒力微。

江上晚来堪入画,

渔人披得一蓑归。


我还见袁江在《山水图》的画款上,引录了李商隐的一句诗,把雪喻为田中白玉,树上银花:


有田皆种玉,无树不开花。


我有些诧异,虽然未见袁江写诗,但是他题录的古诗却都是相当的冷僻,诗有奇思,孤踪独响。可见他酷爱诗史,读诗又是独有绝门。李杜诗歌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所以他既读无名诗,又读无名氏。

或许凑巧,袁江题录古诗的这四幅画图,居然全是他的雪图名作。又可见袁江对于山水雪图,情有独钟,夐然自得。


5


袁江不仅是界画大师,更是雪图大家。除了上述四幅雪景山水,袁江还有《峨眉雪霁图》《江天暮雪图》《风雪归人图》《雪霁行旅图》,傅色古艳,笔墨超轶,综揽古今,传经久远。

自不必说,袁江最惊艳的雪景界画,便是300年前,庚子年的夏天,那一幅《梁园飞雪图》。

清·袁江梁园飞雪图(局部)


说也奇怪,他的影子袁耀却只勉强画过两幅半的雪景,其中的一幅,还是仿袁江的雪图,连画款都是仿写的:“拟有田皆种玉,无处不开花意”;另一幅《平岗艳雪图》,雪铺平岗,风韵凄朗,却不见袁氏标志性的宫殿苑囿。那半幅呢,名《雪蕉双鹤图》,画的是雪打芭蕉,双鹤傲娇,却一无霜天,二无山水,三无宫室之丽,我不敢识。

且看袁江一生,云水自在,溪出深虚,画了那么多楼台山水的大景观,既有《阿房宫图》《汉宫秋月图》《仙山楼阁图》《天香书屋图》,又有《槛外长江图》《海屋沾筹图》《蓬莱仙岛图》《关山夜月图》。仅仅只是这些画名,眼前便已然山蔚云起、岚色郁苍……

袁耀的一生,也是丹青流布,流览不尽,奇姿崒嵂,出而不穷:阿房宫、汉宫、九成宫、蓬莱、桃源、蜀栈、巫峡、浔阳、邗江,都渐次化为袁耀的笔墨山水,迤逦层叠,绚烂之极。

晚明画家沈颢早已有言:“层峦叠翠,如歌行长篇;远山疏麓,如五七言绝。”二袁的这些大美山水图,堪称画史上的煌煌巨作;而倘若以赋为图,那便是文学史上的宏大叙事了,——《梁园飞雪图》即可化作《梁园飞雪赋》。

袁耀笔下的时节多为晓暮春秋,画题尽是春晓、春居、春畴、烟雨,秋月、秋涛、秋景、秋稔,只是不知,袁耀为何不擅雪景,少有雪图。

画史上既有人喜画雪景,便也有人不喜画雪景,明代大画家董其昌似乎是后者,他曾言:我素来不画雪景,只画冬景。明人唐志契便问:不知无雪的冬景与秋景有何不同?难道是“干冬景”吗?

倘若如此,那是因为,董其昌没有读过宋代诗人卢梅坡的《雪梅》:


有梅无雪不精神,

有雪无诗俗了人。

日暮诗成天又雪,

与梅并作十分春。


其实,董其昌也并非如他自己所言,我便见过他仿宋人的雪景山水册页,而且漫仿其意,不装巧趣,最为奇古,莫可名状。像他这样天赋极高而又入禅的大画家,又怎么可能不画雪景呢?他的《画禅室随笔》里,便写有四字:


瑞雪满山。


有一个佛语故事:有人问禅师,什么是大智慧?禅师也答有四字:


雪落茫茫。


袁耀的山水美图,本不输于袁江,但就是画不出袁江的飞雪飘零,只是天寒木落,蓬断草枯,蛮烟荒雨,风悲日曛,便与袁江相差咫尺,似乎是~~雪意未成云着地,秋声不断雁连天。

却只见,袁江在雪国里徜徉,拈持区区一把界尺,描画出了梁园飞雪的那一片绝世风景。上下三百年,要说山水界画,便有二袁双雄,可谓无独有偶;但若论雪景界画,却只有袁江一人——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6


我曾观过仇英临宋元六景图的最后一图,但却是仇英唯一的寒江雪照,此外,我再也找不到仇英的雪图了。而且,这还是一小幅,不过,在窄小的尺幅上,雪舟,雪岸,雪屋,雪竹,却更加清润新妍,妙绝时人。

我看袁江的画,总能想起仇英。确实,袁江源于仇英。风起萍末,浪起微澜,早年时,袁江便初学仇英;泉流洒落,野径纡回,在袁江一生的画作中,直至他画梁园的最后一笔,处处都能欣赏到仇英的风雅曼丽,时时都能感受到仇英的仙逸气息。

明清之际,仇英是青绿山水间兀然独立的最高峰。而在他的身后,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惟见袁江能学仇英的青绿山水,思慕前贤,伊人宛在,相看临远水,独自坐孤舟。

明·仇英桃园仙境图(局部)


不过,清代还有一个画家顾昉也偶仿仇英。顾昉笔无纤尘,墨具五色,深入古人之室,清四家之一的王翚便对他极为称道。他仿仇英的画我未见过,但他在画上的题诗我却在书中查到了,随笔录下,可念想的却还是袁江仿仇英:


千山罨画拥飞楼,

山自苍苍水漫流。

青鸟乱啼花细细,

石梁南畔是瀛洲。


我观袁江,如观仇英。在梁园,你看那山,你看那云,你看那树,你看那楼台,就连空气,都是仇英的优雅和缱绻。

1683年,袁江曾画过一幅《海屋沾筹图》,山峦突兀,烟漫云流,跳波走浪,奔水激集,画眼是一只空中翻飞的瑞鸟,横斜逸出,仙气袭人。观此画图,著色苍古,却最能窥见仇英的神韵和仙灵。

清·袁江海屋沾筹图


《汉宫春晓图》是仇英的旷世之作,大约创作于1540年,如是,那也恰是一个庚子年。袁江一定是受了仇英的影响,也画汉宫,却没见他画汉宫春晓,只见到他画汉宫秋月,有一幅名作《汉宫秋月图》。

明·仇英汉宫春晓图


仇英画春晓,袁江画秋月,而熙熙攘攘的诗人们偏偏还要去写秋晓,写春月。

北宋诗僧释道全是这样写秋晓的:


飘飘枫叶草萋萋,

云压天边雁阵低。

何处水村人起早?

橹声摇月过桥西。


苏东坡又是这样写春月的:


春宵一刻值千金,

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

秋千院落夜沉沉。


不知释道全的水村是何处?也不知苏东坡的秋千院落在哪里?汉宫既非草萋萋的水村,又岂是夜沉沉的秋千院落?

此时此刻,只说汉宫。

却记得,秦观笔下的王昭君,阴山路上,目送征鸿,独抱琵琶,望眼汉宫:


行行渐入阴山路,

目送征鸿入云去。

独抱琵琶恨更深,

汉宫不见空回顾。


不过,绝代佳人王昭君一定没有去过梁园。没见有谁写她,梁园不见空回顾。


7


仇英的《汉宫春晓图》原是宫苑百美图,写尽了宫女美态,灼如晨花,秀若芳草;而袁江的《汉宫秋月图》,只描宫苑,只染风月,偌大的苑囿里,你居然找不到一个宫女。


宫女如花满春殿,

只今惟有鹧鸪飞。


袁江也偶画人物,却只可远观,不像他画宫室,景物繁复,纤微呈露。在他的笔下,寸马豆人,皆为草木。他从来没有画过美人图,他画的只是云出岩间和皓色楼阁。些许官人,只是描缀,尽如点苔,清清浅浅。

于是,我便有了一丝最初的疑惑,袁江如何摹画仇英的汉宫?


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直至一日,当我观到仇英的《汉宫秋月图》,才疑窦顿开,我才知,仇英也画汉宫秋月。仇英画汉宫是左右手,左手是《汉宫春晓图》,右手是《汉宫秋月图》。同是汉宫图,一幅是春山烟晓,一幅是秋宫晚照;一幅是美人百媚,一幅是楼台淹润。


月出皎兮,君子之光。


原来,先有仇英的汉宫之冰轮桂满,后有袁江的汉宫之秋晚烟岚。袁江的墨彩一如仇英,明净,纯粹,仙丽,安宁,生如夏花,笔墨奇香,神品幻出,悉臻其妙,自有一片冰心,又别具一份诗情。

残星几点,长笛一声。我观袁江的《汉宫秋月图》,忽而想到了唐代诗人赵嘏的诗句:


云物凄清拂曙流,

汉家宫阙动高秋。

残星几点雁横塞,

长笛一声人倚楼。


清·袁江汉宫秋月图


我上看云天,下看烟水,看懂了一半云天,便看懂了一半烟水;我左看仇英,右看袁江,看懂了一半仇英,便看懂了一半袁江。

我又想,既然仇英画不了雪山飞狐,总可以画画汉宫夏蝉吧?不过,我只观过他的一幅《竹梧消夏图》,夏山林馆,雨罢云归,孤闲清古,淡沱似春。这幅消夏图尺幅不大,年代不详,应该是他的仙笔偶作。

因而,我总是有些许遗憾。仇英心在汉宫,但他绘写夏宫和冬宫的美图却终是阙如。也许,他最该去画一幅《汉宫飞雪图》,倘若如此,便直可拿来袁江的《梁园飞雪图》以做比对了。

吹落清香缥眇风,此时又响起了赵嘏的笛音:


谁家吹笛画楼中,

断续声随断续风。

响遏行云横碧落,

清和冷月到帘栊。


我喜欢“断续声随断续风”这一句,极像是我的意识流……我又遥想袁江少年时,从仇英的青绿山水学起,发翠毫金,丝丹缕素,天机神发,从古如斯,渐渐就浸染了仇英的天仙之灵。

当袁江步入中年,壮心落落,英华秀发,画了《画舫冲烟图》,再画了《春雷起蛰图》,还画了《独坐看山图》,又学着仇英的《竹梧消夏图》,画了《桐荫消夏图》。终于,路去几程天欲近,梁园疑梦还非~~

他神遇了两个宋代的画师。


8


第一个画师是郭忠恕。郭忠恕是北宋的界画大师,北宋大梁的画学家刘道醇评郭忠恕为当时第一,可列神品。明代大家文徵明也对郭忠恕最为推崇:


独郭忠恕以俊伟奇特之气,辅以博闻强学之资,游规矩准绳中而不为所窘,论者以为古今绝艺。


郭忠恕有一幅著名的《雪霁江行图》,大雪初霁,风帆溯流,两只覆盖着白雪的木船在江面上航行……此图此景,似是从一大幅上裁割下来的一部分。那么,原先的大幅又当如何呢?不免令人遐思。

画幅上并无名款,因而本也是无名氏所作,只是因为宋徽宗指为郭忠恕真迹,并御题:“雪霁江行图~郭忠恕真迹”,从此该图便以《雪霁江行图》为名流传于世,直至后来入藏清宫。

乾隆御览后,自然要在上面题诗一首:


大幅何年被割裂,

竿绳到岸没人牵。

江行应识当雪霁,

剩有瘦金十字全。


在早先的雍正年间,据说袁江曾被召入宫廷,封为画院祗候,或许在宫里也观过《雪霁江行图》。也有人说他从未入过宫中,谁知道呢。旧事如烟,随风散落,无论如何,袁江自有他的画缘。

清代乾嘉时人沈宗骞称,郭忠恕另有一幅《仙山楼阁图》可谓古今界画之极。我极想一睹真容,却不知这幅界画至今隐于何方。不过,沈宗骞晚于袁江七十余年,其时此图尚在世间流传,所以,若说袁江当年曾观临此图,也是极有可能。

此外,据明末画家陈继儒《妮古录》记载,郭忠恕还画有一幅《越王宫殿图》,画的是钱镠越王宫,曾为董其昌所藏。这幅画,或许袁江也曾拜观,惆怅怀贤,挹取遗芬。

然而,早在康熙年间,不论是何机缘,袁江肯定见过郭忠恕的另一幅更为著名的画作《明皇避暑宫图》。1702年,康熙四十一年,袁江以唐明皇在骊山避暑游乐故事为题,观郭忠恕的《明皇避暑宫图》有感,双眸炯秀,妙在心传,画下了《骊山避暑图》。

宋·郭忠恕明皇避暑宫图绢本墨笔,纵:161.5厘米,横:105.6厘米日本大阪国立美术馆藏


《明皇避暑宫图》引笔天放,设色古雅,墨香横壁,阐发幽奥,清代大师恽寿平竟说郭忠恕的一抹山色,就胜却了唐代画家李昭道的无数纤微笔墨:


远山数峰,胜小李将军寸马豆人千万。


袁江师承郭忠恕,学习界尺线描,由此步入界画的殿堂,篆籀画屋,上折下算,一斜百随,咸中尺度……又见重楼复阁,层见叠出,向背分明,不失绳墨。不错,郭忠恕的《明皇避暑宫图》,正是袁江学习宋画的第一摹本。

当画家极尽细绘雕阁香围,诗人却在悼古伤今,哀吟唐明皇失却爱侣的凄凄悲情。此处,且读白居易的《长恨歌》:


归来池苑皆依旧,

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

对此如何不泪垂。


或可假想,如果袁江读到此诗,他的《骊山避暑图》是否也会抹上几缕淡淡的愁云?也许,他会在画款上题录《长恨歌》中的又一行诗句,如此,那才是诗画的天作之合:


行宫见月伤心色,

夜雨闻铃肠断声。


当然,如果是在《梁园飞雪图》上题写画款,袁江就要另择佳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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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江神遇的第二个宋代画师是赵伯驹。赵伯驹,字千里,宋太祖赵匡胤七世孙,南宋宫廷画家,意趣高古,今古无及,曾为集英殿画山水通景屏风,也曾画绢本小幅《明皇幸蜀图》,秀雅超群,著色甚妙。

他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赵令穰,字大年,赵匡胤五世孙,北宋宫廷画家,偶画雪景,师法王维。明代三大画家评说:莫是龙说他的画秀润天成,真宋之士大夫画;董其昌说他的画平淡天真,超轶逸尘;恽向说他的画往往逸气,每每侵入骨肌,秀则带嫩,平远则带浅近。

赵令穰最早画了《汉宫图》,赵伯驹最重要的画作恰恰也是《汉宫图》。赵伯驹的《汉宫图》本无名款,却有董其昌题跋“赵千里学李昭道宫殿,足称神品”,故定为赵伯驹作。原来,在仇英之前一千多年,赵氏祖孙便早已画了汉宫图,可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又见山峦迭起,更能饶秀。

赏鉴大雅,袁江描画汉宫,不仅仅是学习仇英,更是双倍地师法赵宋宗室。行笔有本,观其汉宫笔法,继仇英之后,袁江更是直接系出赵伯驹。赵伯驹的《汉宫图》,甚至掩过了赵令穰的《汉宫图》,成为袁江学习宋画的第二摹本。

南宋·赵伯驹汉宫图


袁江初学仇英,画汉宫图;后学赵伯驹,再画汉宫图。两幅汉宫图,竟然萦绕了袁江的半生烟云。

当烟云散去,袁江远远望去,日起於东,有一处如梦如幻的皇家园林,台榭凌虚,飞阁流丹,山脚长坡,明潭萦回……

那就是梁园。

梁园在东,汉宫在西。汉宫,原指西汉长安的长乐宫和未央宫,唐代诗人杜甫诗云:“日月低秦树,乾坤绕汉宫”,优美的诗句迎风带露,令人低回。只是,汉宫也早已继阿房宫之后,消逝在岁月的尘塺里。

然而,在历史的意象中,汉宫早已不只是一座繁华盛世的皇家宫殿,遮辇迎銮,钟鼓迭喧;而是四百年汉代历史上,一个永久的精神遗存,清风明月,俱寄情思。

亦如袁江之梁园情结,身为赵宋皇族,赵令穰与赵伯驹也有着浓厚的汉宫情结。越古千年,汉宫早已成为汉代历史的一个符图。从汉宫一词便又衍生出许多文化词语,例如,北宋的长调词牌《汉宫春》,马致远的元代杂剧《汉宫秋》。

1203年,南宋词人辛弃疾登临绍兴府的秋风亭,不由想起汉武帝的《秋风辞》,遂写下一首《汉宫春》,句意深长,尤为千古杰作:

亭上秋风,记去年袅袅,曾到吾庐。山河举目虽异,风景非殊。功成者去,觉团扇、便与人疏。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

千古茂陵词在,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书报,莫因循、忘却蓴鲈。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

词末一句,尤其令我感怀。每逢夜阑珊,月未央,读无眠,我总会想起这一句《汉宫春》——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

现在,让我的思绪,从汉宫春词,再返回到汉宫画图~~望不尽汉宫的林苑亭台,烟岚云树,燕舞花飞,香霏冉冉。

乾隆的御书房,曾藏有宋代佚名所作《汉宫秋》卷,卷前乾隆御题“萧景澄华”四字引首,并题御诗四首。奏请皇上,恭录其一:


满幅寒光秋意多,

凉生别殿罢云和。

尹邢相见惊真是,

俛泣低头叹若何。


袁江之后,前面提到过的清人沈宗骞也画有一幅佳作《汉宫春晓图》,点染并用,尤为自赏,并在其画学著作《芥舟学画编》中,留下一行名句。拈来在此,可算是对画史诸家《汉宫图》的一个归纳性的美评:

方外清流,但觉烟霞遍体;才华文士,可知廊庙雄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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