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为山:艺术本身也是一种翻译
与余秋雨先生相同,笔者初次与吴为山先生的“相遇”,也是在云冈。景区入口处,一位只现于点滴文字中的西域高僧,就那样风神飘逸矗立于眼前。他振奋澎湃着每一位来客,因为一场体验文明融合的美妙之旅即将开启。
后来陆续看了《老子》《孔子》《李白》《齐白石》《弘一法师》……意蕴深厚、静穆中和,初看一目了然,实则回味无穷。笔者内心涌现出一种模糊的认知与感动,与重生理、物理的西方雕塑空间体不同,以吴为山为代表的中国写意雕塑,“意念之力”更强大,似乎诉说着与长天大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联系。除形象模糊的历代先贤,吴为山也雕刻不少现实可参照的现代名人作品。有个好玩的说法,杨振宁看了吴为山雕塑的费孝通后,觉得比费孝通本人更像,可见每尊塑像经过大师“魔法”之手的雕琢,变得何其生动、传神。
于朦胧天地叩问天意者,于热闹现世裹卷人气者,正如余秋雨说说,二者相加,才是吴为山。
2020年11月4日,笔者有幸第一次近距离对话吴为山。围绕“用雕塑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他侃侃而谈许久,其中还提到一个有趣的话题——“艺术本身也是一种翻译”。
在他的专著《中国古代雕塑风格论》中有这样几句话,发人深省,振聋发聩:
纵观中国雕塑发展,就其精神性,受政治、宗教、哲学影响;就其造型,受绘画的影响,并在意象、抽象、写意、写实诸方面显示出其道、其智、其美,有着迥异于西方传统的价值体系、独特价值。我们不能满足于中国雕塑只存在于博物馆、石窟、墓道,应当提炼出影响着现在与未来的绝伦之底蕴、超拔之意志、高远之境界。这不仅在于弘扬民族传统,保持华夏独特韵致,更在于促进人类文化生态的多元发展。
除了摹写天意、浸润人气的沉思与敏锐,笔者也期待诸君能通过本文,感受到吴为山在国际视阈内弘扬中华文化的脚踏实地、执着从容。
写·意
写意雕塑是从中国三千年漫长而复杂的历史中探索中国二字的真义。打造了一种神似与形似之间的精妙平衡。而这种平衡正是中国艺术的立足之本。
——杨振宁
笔者:中国的写意雕塑在历史上走过了哪些阶段?
吴为山:自原始时期,我们的红山、磁山文化等都体现出高度的写意性,这种写意出于生命的原发,是人生命自然状态的直觉表达;然后是商周以三星堆青铜雕塑等代表的写意,充斥着东方式神秘主义色彩的诡魅与抽象;第三是汉代,这个时代的意象风是中国雕塑最强烈鲜明的艺术语言,可与西方写实体系相对立的另一价值体系。以地下陪葬俑为例,它的创作就是基于现实生活的感受,温情与苦难、农耕与渔牧、劳作、将息都一并陪主人埋于地下;还有些民间作品,基于简单的材料与工作,朴素写意体现于建筑装饰、泥人彩塑中等等。
最近二十多年来,我们才真正开启了“写意自觉”,即从文化自觉角度认识到中国传统雕塑的特色、审美与表现方式,“写意雕塑”说法也就应运而生。虽是现代名词,但它却是对传统的总结和发展。发展体现在何处?即将西方现代主义的抽象成分为中国传统写意雕塑所用。换而言之,今天所创造的写意雕塑,实际采用了一种东西、古今融合的方式,拥有一套艺术思想与审美高度结合于一处的体系。
笔者:写实或写意,是否也出自时代的客观需求?
吴为山:写意方面,中国古代大多数阶段并非出于原发冲动,而是有功用性的考虑。比如汉代做陪葬俑,数量大且必须在短时间内完成,单单用手是完全不可能的,必须用模子,手制与模制的工艺就决定了作者必须以最简单的手法表现神意,而形态的扁平、势态的夸张及面部的简约模糊也构成了俑的独立审美价值。
写实方面,以秦代兵马俑为例,基本也出于功能的需要、政治的需要。要还原一个相当庞大的军阵,因此要极尽可能地模仿和复制。
当然,写实或写意,尽管受到客观因素影响,本质、底色永远是中华文化。
笔者:近现代西方雕塑大量介入,中国传统雕塑被排斥于本土“主流”展览之外,这是否是您复兴写意雕塑的一个动机?
吴为山:中国文化博大丰富,雕塑也是其中一方面。我认为它的存在必然有其合理性及独特价值。所以在创作中,我们不能脱离老祖宗而去完全模仿学习西方。当然学习也是必要的,毕竟有容乃大。
笔者:《老子》是您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写意作品吗?
吴为山:我对第一件作品的定义,是已具备非常强力的理论支撑,且自己也提出了相关写意雕塑理论为前提。按这个讲,那应当是《齐白石》。
笔者:创作齐白石这样的名人,是否也有其国际知名度的考虑?
吴为山:创作齐白石时,其实并没有考虑他的国际影响,主要是他“似与不似”的理论,恰好也符合我写意的艺术主张。这个理论在中国文化里早已有之,苏东坡就表达过类似观点。不能拘泥于物象外在的形象,而抓住物象特有的内在,发挥艺术想象,探究其本质,强调写形、写神、写情、写蕴,这对于今天的艺术写意也有很大的指导意义。当然,在向国际推广写意雕塑时,作品一方面会选取世界较认同的名人,如老子、孔子;也会选那些更适合写意的普通人,利于凸显我们自己的艺术主张。
笔者:您走上写意之路,是否也跟从小练习书法有关?书法与写意雕塑,是否存在内在、深层次的维系,比如说古老的东方哲学?
吴为山:书法以文字为基础,本身就是抽象的绘画。从文字发展讲,它从具象逐渐走向抽象,正如雕塑一样,外有形象,内有结构。应当说,书法跟雕塑一脉相承。我在家庭方面文化氛围比较浓厚,祖辈也有研究书法的学者,这也让我对书法产生了很深的感情,总不知不觉将书法与雕塑进行类比,找到其共同点,然后相互融汇。毫无疑问,我作品中可以与西方雕塑对话的核心价值和根本本领,也出自中国书法。
书法与写意雕塑的内在联系,就是中国人的哲学思维——“天人合一”,它其中的上善若水、文以载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都是把一个大自然人格化、精神化了。写意写意,就是要写出我们心中对大自然之意,对客观世界、现实生活之意。
笔者:除名人外,您还雕塑过不少老百姓。《逃难》体现了您怎样的人文情怀?
吴为山:南京大屠杀是一种反人类行径。我们要铭记这段历史,让历史不再重演,让所有善良、正义的人从中找到推动世界和平、进步的力量。
笔者:刚聊了技法、情怀,其实也是您对广大青年雕塑家的一次经验分享。一个合格的青年雕塑家还需具备哪些素质?
吴为山:我认为首要的,是对祖国文化有了解,对世界文化以包容心态去学习,有扎实的基本功,还要树立正确的艺术观、价值观,做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群众,永远贴近生活、贴近人民。
艺·译
人类因雕塑而贯通,并非虚言。
——余秋雨
笔者:那么多作品走出国门,哪件是您认为接受度最好的?
吴为山:《孔子》《老子》《齐白石》,还有些儿童题材的作品,国外观众基本都挺喜欢的。我个人最得意的,是为女儿创作的作品《春天》:小裙子飘起来,小脚丫垫起来,仰望着星空,充满了天真烂漫……我认为这是人类最美好情感的一种体现,而美好的情感往往都是共通的。
笔者:您说过,艺术本身就是一种翻译,能否详细说明一下?
吴为山:这个翻译,其实是三方面:
一是把现实物质世界,向形式、精神转化翻译,比如做达芬奇雕像,虽然没照片,不过有画像,艺术家就需要思考怎样把画像转化为雕塑。
二是把古代转化为现代,即古代创作方式方法到今天艺术创作的翻译。
三是文明相互借鉴融合,东西方在对话交流中形成新的兴衰、新的艺术价值和氛围,这一点非常重要。比如我喜欢罗丹,喜欢米开朗基罗,喜欢古希腊雕刻,也喜欢西方现代主义作品,但面包就是面包,牛奶就是牛奶,它不能成为我们的馒头与豆浆,怎样把它们融汇在一起,就需要好好思考。
笔者:用艺术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您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
吴为山:首先,了解什么是值得讲的中国故事。中华民族从古到今,有太多可歌可泣的人和事,而我们的生命有限,能讲故事的宝贵机会也并非天天有,因此要选择经典的故事来讲。
其次,用平和的态度,不要趾高气扬,也不要妄自菲薄。
不论哪个艺术门类以何种形式进行传播,最根本还是要坚持选取思想性与艺术性高度统一的作品。
访谈至此结束。
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东西方无限次交融荟萃的时代。雕塑方面,中国的和西方的,也不断在融合。我们首要的,是自信地坚持着传统,同时也参考世界各国的艺术风格,使原本的中国传统雕塑可以历久弥新,永葆生机。
这一点,吴为山无疑给了我们很好的榜样。
(作者:李芳 刘雅晴 王肇鹏 刘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