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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和辛弃疾的君子之交:兄弟 好久不见你在哪里

发布时间:2024-01-18 10:55:36 | 来源:北京青年报 | 作者:甘棠散木 | 责任编辑:苏向东

南宋嘉泰三年(1203年)春夏之交,绍兴城南鉴湖。两位彼此闻名已久,却甚少谋面的白发老者总算合框了。桴鼓相应四十余年,执手再看皆是苍颜。他们就是南宋文坛最耀眼的双子星——陆游和辛弃疾。

陆游大器晚成 辛弃疾一登场就自带光环

从古籍上寻觅不到陆辛第一次见面的踪迹,两人时间线第一个交叉点或许在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陆游时年37岁,辛弃疾年仅22岁。于他们而言,那年都是其闪亮而终生难忘的一年。

上年冬,完颜亮南侵失败,南宋赢得了一次空前的大胜,其意义堪比东晋-前秦的淝水之战。除两淮战场采石大捷外,在川陕、荆湖两个主战场上,宋军也节节取胜,西北方向收复十六州军,商州方向收复西京洛阳。受到诸多胜利的鼓舞,朝野上下一改此前二十年的沉郁之气,久违的快乐洋溢在每个有志山河恢复的人脸上。

蜗居福建的陆游也迎来了他的高光时刻。当年即位的孝宗问周必大:“今世诗人亦有如李太白者乎?”周趁机推荐了陆游,又有宰相史浩在旁助攻。于是孝宗特赐陆游进士出身,并任命他为枢密院编修官,这可是天大的荣誉。须知,恩科类似现在免试入清北,名额稀缺,因此含金量极高,其对象或是名儒及其后人(如理学大家邵雍之孙邵博、苏轼之孙苏符),或是名臣(宰辅参政吕本中、钱端礼、折彦质)及其后人(陈康伯之子陈安节)。

陆游自绍兴二十四年省试时遭了秦太师的黑棍,又在家乡和福建耗去了八年大好光阴,可以丈量一下他心里阴影面积有多大,这次破格提拔自然一扫他心里的阴霾。此外,他任职的枢密院编修官与他心仪的北伐恢复大业息息相关,同僚又是范成大、周必大、王十朋等一众同龄才俊,他干起活来自然激情满满。

相比于陆游的大器晚成,敌占区归来的辛弃疾一登场就自带光环。当年正月,他奉山东义军耿京之命奉表南归,在建康觐见皇帝,被提拔为右乘务郎。闻知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杀害,数万义军溃散的噩耗后,艺高胆大的辛弃疾以五十骑兵闯入五万人金兵大帐,擒拿叛徒张安国,然后带部下千里南归,献俘行在,因此被火线提拔为江阴签判。这武侠小说里才有的情节直接把他推上了神坛。

除了事业,年轻的辛弃疾当年迎娶范家娘子,还实现了生活上的丰收。他的岳父范邦彦原来是金国蔡州新息县令,在完颜亮侵宋时弃暗投明,归了宋廷,因此翁婿间还有层战友情在内。

绍兴、隆兴之交,镇江(京口)是抗金前线,主战派旗帜张浚开府于此,精兵良将、志士仁人也云集于此。隆兴二年(1164年)春,在一片昂扬奋进的气息里,镇江通判陆游在这里以通家子(陆宰之子)身份拜谒张浚并献策北伐。他与好友王嘉叟、韩元吉、王十朋、张孝祥等相互唱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当年秋,在北固山多景楼上,陆游高歌一阕《水调歌头》:

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连山如画,佳处缥缈著危楼。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

——陆游《水调歌头多景楼》

英雄们真是心有灵犀。在京口隔江的扬州,辛弃疾也填着同一个词牌: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辛疾弃《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人韵》

放翁与稼轩 一野鹤一雄鹰

就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朋友们总是见也匆匆,别也匆匆,总是风雨兼程于自己心仪的赛道。此后数十年,两人的轨迹几无交集。

在当代许多人心里,清贫清高的儒士就是陆游的人设。他仕途确实不太顺畅。乾道元年(1165年)至淳熙三年(1176年),他年龄日增,仕途却不进,“通判”这顶帽子他一口气戴了十余年,从江东的镇江府、隆兴府直到西川的夔州、蜀州、嘉州。南宋的通判已经不同于北宋,名义上是二把手,其实已经沦为帮知州打杂的职位。其间陆游偶尔代理过嘉州知州,却因故被罢,可以想象他的憋屈。

待到淳熙五年他奉诏还朝,提举福建常平茶盐公事时,陆游已经54岁了。只是这个好差事他也没呆多久,两年后在江西常平茶盐公事任上,他又被弹劾归山阴。待淳熙十三年,再被起用为严州知州时,他已经年入花甲,职场上确实困顿不堪。

与陆游的仕途不顺相比,辛弃疾可谓在职场上顺风顺水。乾道八年,33岁的他已经做了滁州知州。三年后做到了路级(类似现在省级)官员。先提点江西提刑,后来辗转湖北、江西、湖南为安抚使。因为在各处为帅,辛弃疾的交游极广,人脉也多。

辛弃疾闵怀良善,为大理卿时,同僚吴交如死时无棺可敛,他不仅出巨资相助,还上书执政请诏赐银绢。他常说“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北方之人,养生之具不求于人,是以无甚富甚贫之家。南方多末作以病农,而兼并之患兴,贫富斯不侔矣”,故以“稼”名轩。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陆辛两人朋友圈的画风也迥异。陆游的好友有王十朋、周必大、范成大、张孝祥、朱熹、杨万里、张镃等,满满的文人气息。淳熙十三年春,在知严州前,他与杨万里、姜白石等在张镃玉照堂作客,欢饮浩歌。醉里的唱酬诗或乐府词第二天传到都下,都人门抄户诵,以为盛事。北人辛弃疾则更喜欢结交江湖怪才异士、黑白两道。

陆主诗,辛主词。陆放翁认为词是“其变愈薄”之体。他“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因此填词于他仿佛有种负罪感,自编词集时,他特意写上一段自我批评。辛稼轩恰好相反,擅长填词的蔡光在靖康后陷于北朝。青年的稼轩曾拿着自己的作品去请教这位前辈,蔡直言不讳:“君之诗则未也,他日当以词名家。”醍醐灌顶的稼轩自此主打填词。如果说艺术最高层次是自许,而不是自谦,两人各自坚定地固守着自己的领地,君子和而不同。

陆放翁是文人外壳里面包着一颗壮士种子,类似武当张翠山一样的侠客。辛稼轩则如军人硬壳里面弥漫着书袋气息。东坡以诗文入词,为词诗;他以经史入词,为词论。在当时人眼中,稼轩更类似张良、诸葛亮那样神机妙算的谋臣,岳武穆一样的将帅。

放翁与稼轩,一野鹤一雄鹰,共同展翼于明澈的天空中。

虽然极少谋面 但彼此倾盖如故

陆辛就像朋友圈里久不艾特的朋友,虽然极少谋面,但彼此倾盖如故。两人朋友圈里共同好友极多,如王炎、朱熹、韩元吉、范成大等,因此彼此想不知道对方的踪迹也难。

冥冥中似乎有缘一般,淳熙八年冬,他们都被同一人(何澹)弹劾罢官。因为去国日久,常做外官,又非科举出身,两人在朝堂上皆无人相助,不免困顿于朝廷。两人分别隐居怀玉山两侧的浙中、赣东十年之久,寄情山水。

除了田园情怀,恢复是两人共同振响的频率。陆游生于靖康国破巨变之际,他少年的恩师曾几因为得罪秦桧而去官三十八年。其父陆宰的好友李光罢相归山阴后,常在陆家吐槽秦桧误国,悲愤慷慨。辛弃疾更不用说,他本是北人,散尽家财南下后,济南从此成为他梦牵魂绕却终身难返的故土。驱逐金人、还我河山的信念已刻入两人血脉之中。

嘉泰三年(1203年),这样的两个人,终于相见了。

陆辛二人见面地应该是在“快斋”。78岁刚致仕的陆游、63岁时任浙东安抚使兼绍兴知府的辛弃疾,总算面对面相望着,一起灿烂地笑了。

二十余年的“快斋”自然破旧不堪,加上藏书又多,宅子显得特别老旧。一贯豪气的辛稼轩看到这种情形,慷慨之心重萌,很想帮助放翁再修造一所新居。对此,陆游曾在《草堂》诗自注:“辛幼安每欲为筑舍,予辞之,遂止。”

这倒不是陆游故意秀清高,他晚年的生活算不上富贵,但也绝对小康。致仕后他的爵位为渭南县开国伯,还享受太中大夫(从四品上)待遇,可以脑补一下他的生活标准……

与盛唐时期诗坛双子座——李杜交往历程恰好相反,陆辛晚年交往才多。两人都是蜚声文坛的诗人,两人都有坚定不移的抗金恢复壮志,两人都受过排斥压抑并因此长期投闲置散,两人都满怀报国无路的不平,彼此遭遇相似,襟怀志趣相同,相逢何必曾相识?同频率的人必然发出最强的共鸣。在恢复大业上,两人桴鼓相应四十年,昼短语长,相互投契可以想见。

有多少壮事豪情可以一起击节称快?“青衫匹马万人呼,幕府当年急急符。”“去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

有多少闲情逸致可以一起佐酒供乐?“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有多少无奈彷徨可以一起吐槽?“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渭水函关元不远,着鞭无日涕空横。”

有多少故友可以一起追忆凭吊?曾在南郑厉兵秣马的王公明,曾在武夷讲学育人的朱晦庵,苏州的范石湖,上饶的韩无咎……

嘉泰四年(1204年),稼轩奉召入朝,奔赴北伐前线,放翁作诗勉励。

稼轩落笔凌鲍谢,退避声名称学稼。

十年高卧不出门,参透南宗牧牛话。

功名固是券内事,且葺园庐了婚嫁。

千篇昌谷诗满囊,万卷邺侯书插架。

忽然起冠东诸侯,黄旗皂纛从天下。

圣朝仄席意未快,尺一东来烦促驾。

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

天山挂旆或少须,先挽银河洗嵩华。

中原麟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吓。

但令小试出绪余,青史英豪可雄跨。

古来立事戒轻发,往往谗夫出乘罅。

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

——陆游《送辛幼安殿撰造朝》

有人并肩作战 放翁与稼轩都不觉得孤独

历史像个调皮的孩童,促成两人谋面的纽带竟然是……韩侂胄(tuōzhòu),而韩侂胄正是打击朱熹、主推庆元党禁的黑手。

韩侂胄请出陆辛两位主战派旗帜人物为自己站台,自然有自己的小九九。晚年再出的放翁为韩撰《南园记》《阅古泉记》,在《南园记》里对韩还赞赏有加。结交韩侂胄自然让陆游晚节不保,朱熹拒绝为放翁的“老学庵”写序,退休在吉州的杨万里也写信规劝。陆游确实有失小节,但是他是为了大义。韩侂胄整军备战,积极筹划北伐,是他为两位老兵带来了最后的一次恢复希望,哪怕是渺茫的希望。

开禧元年(1205年),稼轩登上京口北固山,这是四十三年前陆放翁高唱大风的地方。山上楼亭依旧,亭下大江依旧,江上白帆依旧,但是当年一起抗敌、共图恢复的那些战友们:张浚、胡诠、陈康伯、张焘、陈俊卿、王炎、虞允文、张孝祥、王十朋、王秬、吴璘、刘珙、魏胜……尽数作古,他唯有一阕“永遇乐”来致敬他们共同的青春,共同的梦想。

令他扼腕叹息的是,绍兴隆兴之交,那个历史留给南宋最好的时间窗口一去不返了。立在后世的制高点上,我们会发现,完颜亮南侵大败之时,其实正是南宋恢复的最佳机遇。虞允文为相时,与吴璘、姚仲、王彦等制定的西攻东守,步步为营的战略蓝图俨然一出绝妙的“隆中对”,可惜符离之溃让执政者仓促间改变北伐战略。

此后随着专行仁政、被朱熹称作“小尧舜”的葛王继位,恢复战略良机渐渐流逝。乾道八年,在南郑前线的陆游慨叹:“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对着绍兴末高宗御驾亲征的诏书,置身国策失误的现状,辛弃疾也仰天长叹:“使此诏出于绍兴之前,可以无事仇之大耻;使此诏行于隆兴之后,可以卒不世之大功。今此诏与仇敌俱存也,悲夫!”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北固山的辛弃疾应该会想起那篇《镇江策问》,那是他归宋那年上书高宗的。在策问里他曾预言“仇虏六十年必亡,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北伐时机尚未成熟,待成熟时他却等不到了,对于雄才大略之英杰,哀莫过于此!诚如他所料,第二年开始的开禧北伐,就像一只高开低走的股票,空然挥霍着拥趸们的情怀,也消耗着大宋的国力。也在同一年,在遥远的北方斡难河畔,一个叫做铁木真的蒙古汉子统一了蒙古高原,被称作成吉思汗。

开禧三年(1207年)九月,辛弃疾辞世。十一月,韩侂胄被函首送北,北伐失败。两年后的除夕,陆游与世长辞,辞世时留下千古名篇: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示儿》

二十四年后的端平元年,辛弃疾《镇江策问》里的预言全部言中。好消息是:宋蒙联合灭金,宋军收复汴洛两京,放翁的遗愿得以实现。坏消息是:蒙古人取代金人,成为南宋更危险的敌人。

除却雄才、远略、坚毅,英雄们还需要同仇敌忾的战友。正是因为有人并肩作战,放翁与稼轩都不觉得孤独,勇往而直前。他们前面有岳飞、李纲、张浚、胡铨……他们身后有孟珙、文天祥、谢枋得、张世杰……后人总给前人写着一样的铭旌和神道碑,代代庚续不绝。这铭旌高高飘扬在历史的天空下,这丰碑巍然矗立在历史的庙堂里,让后人泪流满面。

文并供图/甘棠散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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