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围炉欢庆,家人团坐,灯火可亲。春节,明明是一年之中最为寒冷的时候,然而就人们的心理而言,却春意盎然。贴门神、放爆竹、吃饺子、饮屠苏酒、拜年、祭祖……春节沉淀下来的习俗丰富多彩,甚至衍生出为庆贺新年而绘制的节令画——“岁朝图”,承载着人们迎新祈福的美好愿望。
历代画家作岁朝图,含有元旦开笔、预祝一年万事吉利之意。其中有一类可以归为风俗画,多以“岁朝欢庆”或“岁朝行乐”命名,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将春节的欢腾景象、热闹氛围和盘托出,也为千姿百态的年俗活动留下生动的图档。
乡村人家如何过新年
乡村人家如何过新年?晚明画家袁尚统画过一幅《岁朝图轴》(故宫博物院藏),表现的即为山村一隅过新年的景象。乍一看,这像一幅隐逸的山水画,树高山远,树石勾勒填色后皴擦,远山以花青淡淡涂染。凑近一瞧,十多个远比树小的人物居于画中下半部分,其中多个孩童在院中敲锣、打鼓、放鞭炮,尽情嬉戏玩乐,屋内三位长者则同桌对饮,观看儿童嬉耍。
〔清〕吴昌硕《岁朝清供》
与之几乎同时代的李士达《岁朝村庆图》轴(故宫博物院藏),画的也是民间村野里的春节,同样以山水为背景,但生活气息更加浓郁,年俗活动也更为丰富。画家的题跋,表明了此图所画乃苏州石湖。画中,水道将陆地分为若干块,以桥连接,村舍多达五六处,与大大小小的院落以及篱笆围墙参差有致,形成画面的节奏感。此图总共出现了约40个人物,男女老幼皆有,身姿各异,神态生动。
有意思的是,在常见的访友宴饮、燃放鞭炮、敲锣打鼓等春节场景之外,画中还埋了不少“彩蛋”。例如,画面中间偏下方的篱笆墙外,正在行走的两个童子正沿街吆喝售卖春饼,其中一个童子胸前悬挂的箩筐里,正是装有春饼。春饼是用面粉烙制的薄饼,一般要卷菜而食。春节与二十四节气中的立春有着深厚的渊源,时间上也通常相差无几。在这段时间里,人们有吃春饼喜迎春季、祈盼丰收的习惯。
富于市井气息的年味,浓缩在清代宫廷画家丁观鹏绘于乾隆七年 (1742)的《太平春市图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此图的水平构图、长卷形式,在岁朝图中甚为罕见,共绘有16个场景、100多个人物,将太平盛世京城新春市集的热闹劲洋洋洒洒地画了出来。其风格上也近似于年画,有着喜庆、鲜艳的色彩。爆竹、灯笼、果品、小吃、鸟鱼、泥人、玩具、面具……集市里的年货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令人大开眼界的,更有游艺活动。画卷中间人数最多的场景是跑旱船表演。这是北方民间喜闻乐见的娱乐节目,用竹片或木条为架,船舱、船身均以布绸装饰而成,表演者手把船帮站立船中,双脚走动带动船行。图中表演者共三人,均戴蓝色头巾,橙衣女子与灰裳男子背着布满蓝色花纹的船只,敲着锣鼓,人群中间身着橘色白花衣服的人则手拿折扇,神采飞扬,似在向观众介绍着表演内容。
富庶人家又怎么过
富庶人家过新年,又有怎样的讲究?清代宫廷画家姚文瀚绘有大户家族新春之际于宅院团聚欢庆的《岁朝欢庆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即展开颇为典型的图景。图中,正厅摆设酒食,长辈们围坐饮宴。家仆或持酒壶侍立,或端送糕果,穿梭于前厅回廊里。在后院偏房里,妇人们在忙碌备餐。远处阁楼上,几位男仆合力悬挂着大灯笼。在庭院中,孩子们一片欢乐喧闹,有燃放爆竹的,有携弄玩偶的,有敲锣打鼓的,有击板小唱的。三进院落,叠石假山,庭院里讲究的红木火盆,正厅中气派的“四季花卉”大立屏、典雅的朱几瓶插牡丹,无不凸显主人的身份,烘托出满堂富贵的年味。
〔清〕郎世宁等《乾隆帝岁朝行乐图》
在古代,帝王是国家的象征,因而在皇宫里的新年,尤其不同一般,兼具家与国的双重意义。其年俗来自民间,但更讲求排场,有着一整套等级森严的典仪。例如,难以计数的宫灯是紫禁城年节不可或缺的气氛担当,通高十余米的万寿灯尤其独一无二;新年第一天举办的“开笔赐福”仪式,在乾隆年间渐成定例,这相当于皇帝给大臣们发放“红包”,发的是手书的“福”。
可惜,由宫廷画师郎世宁与沈源、周鲲、丁观鹏等联合绘制的《乾隆帝岁朝行乐图》(故宫博物院藏),尽管知名度颇高,却并没有为人们提供太多的历史文献价值。所画场景有山有水,可惜不见紫禁城典型的建筑景观,也不见宫廷年节的排场。乾隆的形象平凡可亲,他手持如意端坐在廊下的交椅上,一面欣赏屋外瑞雪初止的景致,一面看着庭院里玩耍的皇子们,恬然享受天伦之乐——这应当只是乾隆的美好想象。
倒是一些未被归入岁朝图行列的界画、历史画,透露出紫禁城里过大年更为真切的线索。丁观鹏《十二禁御图之太簇始和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一幅以紫禁城内建福宫花园为主的界画,绘的是正月新春这一带张灯结彩迎接新年的场面。画中可见延春阁与吉云楼等建筑均挂满宫灯,数量多达几十盏。多幅宫廷画师合作的《万国来朝图》(故宫博物院藏),则还原了元旦当天众多外国使臣携带各种珍稀贡品,聚集于太和门外等待觐见乾隆帝的历史场景。
中国传统绘画的妙处,素来在似与不似之间,既是艺术作品,又定然存在虚构成分。即便被认为颇具民俗学意义,《太平春市图卷》依然经不起推敲。有学者研究发现图中部分瓷器不合规制,结合作者丁观鹏的宫廷画师身份,认为此图呈现的可能是由宫人、奴仆扮演出来的集市景象,也可能来源于圆明园中买卖街的景象。
姚文瀚的《岁朝欢庆图》其实更形成了岁朝图的某种程式化,与之相类似的还有冷枚的《闹春图》、徐扬的《万事如意立轴》、故宫博物院藏佚名《福贵岁朝图轴》以及《乾隆帝岁朝行乐图》等。它们几乎都是宫廷绘画,色彩浓厚富丽,以精细典雅的工笔画法描摹了理想中宫廷贵族阖家欢聚的年节盛景,并且与历史悠久的婴戏图紧密结合,寄寓着传统文化对于“多子多福”的崇尚。
“岁朝清供图”充满了“谐音梗”
更为源远流长的岁朝图,是一类“岁朝清供图”,通常以静物画的面貌出现。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北宋画家赵昌的《岁朝图》,是现存最早的岁朝清供图,图中花繁似锦、叶翠欲滴,可谓“满幅轻绡荟众芳”。
“清供”,中国古代源于佛供的一种文化,以放置在案头供观赏的物品陈设构成传统佳节礼仪的重要组成部分,亦融合了文物鉴赏、插花、装陈等多种传统雅艺。古往今来,很多画家都喜欢绘“岁朝清供图”,以仙花、瑞草、嘉果、文玩、美器等寓意吉祥、适宜岁朝清供陈设的物象入画,以求新年好运。这样的画看似如“小品”,却给凛冽的寒冬带去和煦明媚的春意,也映出古代日常生活中的诗意。
〔明〕李士达《岁朝村庆图》轴
岁朝清供图中频频出现的物象,满藏着“谐音梗”、寓意梗,形成认知中华民族传统节俗文化心理的一种“媒介”。例如,梅花寓意报春与“五福”(梅花有五片花瓣);高洁无染、芳香沁人的水仙,代表着吉祥;牡丹是富贵的象征;松与柏有长寿的祈盼;白菜、萝卜、芋头等果蔬,寄寓对生活富足的期望;灯笼承载着添丁的愿望;与“平”谐音的瓶子,讨的是平顺、安康的“口彩”。岁朝清供图往往集多种吉祥物象于一画,组合之道暗含祥瑞“密码”:柏枝、柿子、如意(或灵芝)的叠加,象征“百事如意”;由蝙蝠或佛手、桃、石榴、九只如意构图的“三多九如”,含“多福多寿多子”的寓意。
钱选、陈洪绶、恽寿平、王翚、周之冕、金农、高凤翰、郎世宁、虚谷等历代众多“顶流”画家都画过岁朝清供图。借由此类图像展开的,是画家们的精神世界。同为“清末海派四大家”之一的吴昌硕与任伯年,他们笔下的岁朝清供图各有各的春日趣味。
尽管年年画岁朝清供,年年却不重样,金石趣味以及少画牡丹,都形成吴昌硕此类画作的特色。他曾在《缶庐别存》中写道:“凡岁朝图多画牡丹,以富贵名也。予穷居海上,一官如虱,富贵花必不相称,故写梅取有出世姿,写菊取有傲霜骨,读书短檠,我家长物也,此是缶庐中冷淡生活。”吴昌硕绘于1902年的《岁朝清供》(中国美术馆藏),仅画有瓶中的一枝红梅与盆中的一丛蒲草,逸笔草草,有着简约的格局和清雅的意境,可见其文人风骨。相比之下,任伯年的岁朝清供图更为雅俗共赏。他尤善集合数种象征,来寓岁朝之喜庆,画面色彩往往大胆混搭,呈现出一种蓬勃的烟火气。
令人意外的是,一些著名的资深书画“票友”也钟情于岁朝清供图。乾隆便是其中一位,年年亲绘岁朝清供图,留下多幅作品——45岁御笔的《岁朝图·同风》(故宫博物院藏),绘有瓶、竹、灵芝、萝卜、新春大吉字条,墨色浓淡间颇显生活趣味;52岁时御笔的《岁朝图·春藻》(故宫博物院藏),画中的青铜花瓶实为倒置的军中打击乐器——錞鼓,将其倒置寓意止战,木根如意、吉祥草为“皇祖手植”,有继承其祖父康熙治国精神之意,盘中瓜果为新疆地区物产,表明乾隆朝的疆域辽阔;56岁时御笔的《岁朝图·盎春》(故宫博物院藏),以仿哥釉水罐插上三两枝梅,旁置百合、柿子、如意,“百事如意”尽在不言中。
(作者系媒体人,著有《四时雅韵:古画中的岁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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