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岁的阮仪三也被称为“中国古城与古镇的卫士”,他是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著有《护城纪实》《护城踪录》《江南古镇》《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理论与规划》等多部著作。他对中国古城镇的爱是深入骨髓的,早在1980年带领12名学生保下平遥古城开始,阮仪三先后成为了丽江古城、周庄,乃至福州三坊七巷的保护者,首批“全国十大历史文化名镇”中有五个镇的保护规划出自他的手笔。在澎湃新闻推出“留住古镇”系列报道之际,阮仪三近日接受了澎湃新闻的专访。
已是米寿之年的阮仪三虽然头发已经雪白,但目光犀利而深邃。对于中国古镇保护,他说:“古镇保护中人是最关键的,古镇有人在,古镇就在。水乡古镇的保护与创新,要最严格地坚持对原真性的保护,而不是作为博物馆式的陈列。江南水乡古镇,精魂在于水,古镇的历史河道,该恢复的也应尽量恢复,保证它的原汁原味,很多一味迎合旅游市场的发展是不可取的。”
阮仪三
水乡古镇
人是古镇保护工作的灵魂
澎湃新闻:阮老师好,您此前提出“人是古镇保护工作的灵魂”“水乡古镇要作为居住地的遗产社区进行可持续发展,而不是作为博物馆式的陈列保护;要激发原住民对自己家乡的热爱”,您如何理解古镇保护中的“人”这样的概念?这句话提出的语境是看到哪些古镇保护的问题?
阮仪三:古镇保护中人是最关键的,古镇有人在,古镇就在。现在我们知道的像河南、江西的一些古镇人都跑光了,古镇很快就萧条下来了。因为对于这些历史古镇来讲,房屋的修缮是很重要的,如果时常有人居住,房子出现一些小问题,就随时可以修补。特别像江南地区的房子,下雨天容易漏雨,你把漏的地方补上就好了。但如果无人居住,房子也无人维修,那么它很快就会腐烂掉,人们也就很难在里面居住下去了。这样就产生了一个恶性循环:没有人住,房子坏,房子坏,人不愿意住。我保护的古镇,像周庄、同里、乌镇相对来说一直是注意房屋修缮和保护的,而且古镇发展经济以后,还专门成立了古镇保护基金,专款专用。像周庄、乌镇都是这样的,10%的门票收入作为日常维护保护基金,并且我们还利用这份资金把古镇基础设施彻底改善,比如像周庄、同里、西塘的基础设施全部都更新过了。这样一来,古镇保持了它原本的风貌,发展旅游有了底气,老百姓对自己家乡也有了感情,在古镇得到经济效益以后就不用再出去打工了。这一块乌镇是做的比较好的,原住民的第二代由乌镇镇政府安排,但要求你回来为老镇服务三年到五年。这些出去的人也会带一些人回来,而且后一代的人又会带来新的思想、新的理念,这样的话就能给古镇带来很好的活力。
晨光中的乌镇
澎湃新闻:您之所以提出这个观点,也是基于看到当下一些古镇的空壳化的现状吗?
阮仪三:是的,这种空壳化的古镇有时会造成很严重的影响,翁丁古村的大火事件就是一个例子。翁丁古村是云南一个自然古村落,位于云南省临沧沧源佤族自治县勐角傣族彝族拉祜族乡,是中国佤族历史文化和传统建筑保留最完整的原生态村落之一,整个村子位于大山之中,房屋建筑为全木结构茅草房,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原始部落”。今年2月份,翁丁古村被一场大火吞噬。翁丁古村最大的问题就是为了发展旅游,把老百姓的房屋都置换了出来,一些老人搬走了。当大火起来之后居民都出来了,但都在外面看着,不去救火,因为这些老房子政府已经置换过去了,不是他们的房产了,所以心不疼,这是政策上很大的失败。江南古镇就没有这个问题。所以发展旅游,如果脱离了古镇本身的理念,就会走入另一个困局。
翁丁古村落 图片来源:若愚
澎湃新闻:但不可否认的是,当下许多古城、古镇也存在着“千人一面”的同质化问题,其中充斥着大量的商业化气息。
阮仪三:这种现象出现其实是因为一些古镇比较短视,江南古镇已经经历了这个过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古镇开始被保护,到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旅游大发展,在利益的驱动下古镇之间相互攀比,而后相互抄袭、利用,像周庄卖万山蹄,同里就卖状元蹄,换个名字,实际上都是红烧猪蹄。糕点也是,这边卖状元糕,那边就卖吉祥糕,实际上都是一样的糕点,弄的游客无所适从,感觉古镇都是千篇一律。
实际上每一个江南古镇由于其地理环境的不同,地方习俗的不同,生活方式的不同,历史文化因循的不同,加之南宋以来江南经济的繁盛,地方文化的发展,各个古镇不但产生了自己的特色农副产品和手工业产品,而且形成了各自的特色市镇风貌景观。比如周庄古镇是繁华的商业市镇:前街后河,前店后宅,家家临水而居,户户踏级入水;同里古镇是恬静的居家市镇:湖塘环抱,河道纵横,拱桥跨波;甪直古镇因寺成镇,镇上一侧是店,一侧是宅,小河、小街、小店、小桥及水乡妇女们的清丽服饰,独具风韵;乌镇的沿河民居“水阁”更异于别的水乡城镇,水阁有一部分延伸至河面,下面用木桩或石柱打在河床中,上架横梁,搁上木板,每幢房子紧贴水面,正是“家家枕河眠,水乡好风光”。
又如西塘长廊绵延,便与它产黄酒有关。绍兴黄酒西塘出,我们做过统计,上海家家户户烧鱼、烧肉都用黄酒去腥,而这些黄酒全是西塘产的。还有甪直古镇因寺成镇,其中的保圣寺是江南一座著名的千年古刹,寺内古物馆里的塑壁罗汉相传是唐代塑圣杨惠之的作品。因此一个镇上半条街都是卖香烛的,形成了比较浓的宗教氛围。
我们就通过这些内容和当地的领导商量,如果把这些特点更加强化、优化,呈现其内在特征,那么每座古镇就形成了各自的特色。像同里,“川”字形的15条小河把古镇区分隔成七个小岛,而49座古桥又将其连成一体。过去岛上有很多花园,我们就想能不能把这些花园重新发掘和振兴,因此形成了现在的居住与花园相结合的特点。江南水乡的花园特色也形成了它的一个很重要的风光特色,即江南水乡的花园是与水相连的,譬如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退思园便是代表之一。
地处苏州同里古镇的退思园也是世界文化遗产
古镇历史河道该恢复的应尽量恢复
澎湃新闻:如您所言,江南水乡古镇各有特点,无论是周庄的“家家临水,户户通舟”,还是乌镇的“家家尽枕河”,“卧床听水声”……水对江南古镇都有着特别的意义,事实上,古代江南,苏州、杭州、扬州、松江等地区都是以航运的水系链接,但当下很多游客去古镇对水的体验并不明显,您认为有必要重建一些水系的链接吗?
阮仪三:这些年我们把许多河道都填了,譬如苏州以前是三横四直的河道,小河有几百条,早在宋朝的文章里就提到苏州没有水灾问题,因为河道相互连通,而且直通太湖,所以大水一来很快就泄掉了。此外,苏州的河道,旁边是河渠,都是人工开发的运河,那些河道有一个吃水高度,离开岸边差不多2米以下,为什么呢?它要留一个余地,当下大雨的时候,这个水可以上来,它有两米高可以存水,而且可以相互连通。解放之后,为了兴建马路,三分之二的河都被填掉了,桥也被撤,水利也遭到了破坏,所以从1972年开始,只要下雨量超过100毫米,苏州就会被淹。以前家家户户有马桶,水进来以后马桶就要翻,现在就用人工办法,设了四个大的泵站,下大雨的话泵站就开始抽,上海以前淹,现在不淹也是靠大泵站。但人工办法实际上不是真正的办法,所以苏州这边我想还是把它原有的历史河道该恢复的尽量恢复。
但我们也要看到,历史河道恢复起来有一定难度,而且工程很大。现在这个工作是阮仪三基金会在做,应该说能做到的我们应该都做了,像周庄、同里、乌镇现在都完成了,因为当时设立了古镇保护基金,我们有了钱就开始改善基础设施,基础设施的第一项就是排水设施。排水是指污水和雨水,其中排污包括人的粪便和饮食店的油污,这两者要实现分离,不能混合在一起的。
还有一些无线电话需要做集中的管网连在一起,因为穿江过户十分复杂,所以这些都是基础设施。我们在江南水乡做这些开支很大,包括小巷子、小房子由于气候比较潮湿很容易发水患,于是我们在做这些的时候都预先打好钢板桩,三千块钱一根,一打就是三五百根,钢板桩打下去,在钢板桩底下再挖土,你到周庄、乌镇去看,会发现管线都在地下,而日本他们的管线在地面上。这一点中国的水平高,我们镇长一把抓,统一安排,统一考虑,日本做不起来,电是电公司,水是水公司,电缆是电缆公司,各个控制都不一样,资金来源也不一样,你做的他不听,所以我觉得日本理论上还是落后的民族,不先进的,因为它是不同的体系,都不能统一抓起来,而且商业部门又不能侵犯别人的商业利益,这方面中国就一把抓。
松江仓城
随着河道慢慢恢复,我觉得可以重新开发水上旅游线。以前上海、杭州、苏州相通的时候,坐船时船两旁边的风景都很漂亮,游船的名字叫“天堂号”,现在没有了,一是现在很多河道没有了,经过整理以后也不是很通畅;二是河道被污染了,以前的水是清的,现在的水是浑浊的,而且一到夏天就会发臭,加上两岸的风光现在多是工厂。最近通过整顿后,情况有所好转,希望以后河道恢复了,我们能让游客重新水上游苏杭。
澎湃新闻:说到江浙一带的古镇,其实上海周边也有很多古镇与历史风貌区,包括新场、仓城,泗泾、南翔、朱家角等,但似乎与江浙一带古镇相比,上海周边的古镇不那么有名气,文保工作起步也相对较晚,您认为江浙一带的古镇保护对上海周边古镇来说,有哪些借鉴?
阮仪三:就像之前所言每个古镇都有各自的特点,比如上海新场古镇就是一个“因盐而起”的特殊市镇。我曾在上世纪80年代末踏察过这里,当时真的被它的风貌所迷住了,特别是新场大街后市河那一段的布局形态,那种“前店后居跨水为园”的格局,是整个新场古镇迥异于其他水乡古镇的特有形态,她生动记录并展现了上海地区原住居民的全部生活形态和物质积淀。可以说,新场古镇是体现上海成陆与发展的重要载体,是近代上海传统城镇演变的缩影,是上海老浦东原住居民生活的真实画卷。
浦东新场古镇
所以对于如何借鉴这一个问题,我想说每个古镇都应该找到自己的特色。而在进一步的修缮过程中,还要十分注重原汁原味的修缮。这就是我一直讲的“四性五原”的原则:原真性、整体性、可读性、可持续性,原材料、原工艺、原式样、原结构、原环境。按照这样的原则去做历史文化遗产的保护,我们才能原汁原味地把留存的历史古镇保留下来。对于整个区块里,或者街区里,或者村镇里,我们要进行合理的规划,分清不同的建筑性质,划定不同的保护对象和保护要求。
松江泗泾古镇旧影
朱家角古镇夜景
古镇申遗的目的是监督和保护
澎湃新闻:江南古镇申遗其实从上世纪90年代就开始提上日程,但是由于各种原因,很长一段时间搁置不前。我们了解到目前上海新场古镇正在联合江浙一带的古镇,包括周庄、同里、乌镇等10个最具代表性的古镇联合申报“江南水乡古镇”世界文化遗产,您认为申遗对江南古镇的保护与发展有什么重要意义?
阮仪三:我认为重要的意义就是把江南水乡和古镇作为中国城镇发展过程中的一个范例,展现给了世界。这个范例是对中国悠久历史文化的尊敬,它不仅仅留存了历史文化的特色特点,同时也适应现代的城市发展要求,契合了我们当时提出的“保护古城、开辟新区、振兴旅游、发展经济”的口号。
丽江古城与远处的玉龙雪山
说到申遗,我想起了当时我保平遥和丽江以后,一位老先生跟我讲,你家乡附近有很多老城镇很好,应该得到很好的保护,我就听取了意见。但我当时碰了很多钉子,因为很多村子迫切希望现代化,迫切希望有现代的公路、工厂,那个时候提倡农村经济现代化。但我想这不是真正发展经济的道路,我去的时候发现这些村子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城市污染大转移,因为农村的用地很便宜,农村的劳动力很便宜,农村的生活方式很简单,淘汰下来的工厂都到了农村。而且很可笑的是,我当时到镇子上发现纺织业很发达,河沟里面的水今天看是红的,明天看是绿的,后天看是黄的,弄出来的水全往河里排,小小的河道全部都被污染了。后来我又去看了周庄,给他们做规划,告诉他们老房子怎么修缮,我给它们申请经费,甚至是我自己贴经费。
平遥古城
我们不能有这样一个观念:不是世界遗产就不保护。我为什么花这么多功夫去保护江南水乡?申报遗产什么最重要?应该是进行保护!申遗的目的是把古镇放在世界范畴来监督和保护。遗产不会产生直接的效应,它本身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物质层面需要我们进行很好的运作、开发与合理的利用。我们现在申报遗产的单位百分之百都为了一个利,什么利?开发旅游资源!旅游资源等于钱,即等于破坏!而且开发的手段全是一样——杀鸡取卵。
澎湃新闻:结合申报世界遗产,你可否介绍一下国外,比如日本对古镇保护做得比较好的案例?这对我们的古镇保护有什么借鉴意义?
阮仪三:日本古镇很多,至少有一百个。他们十分抵制现代化的侵蚀,所以这些古镇到现在仍然保存得很完整。我曾去看过他们的房子,完全是传统的山泉水用竹管引下来,家里面没空调、没暖气,我以为他们会嫌热,他们却回答“心静自然凉”。他们所有的活动都遵循传统,包括影视内容和日常生活。对于大城市来讲,有一些历史的城中村,像京都里面有四个世界级的文化遗产,衹园新桥、嵯峨山庄,完全是草房子,草顶三五年就要换,专门有一块地皮种草的,那个村完全是古色古香的。还有清水寺的步道产宁坂也是世界遗产,两边全是高低错落的木头房子,都完整地保存了原始文化,寺里住的全是神职人员。总之在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利用方面,日本是做得很好的。
88岁的阮仪三为澎湃新闻题写“留住乡愁”
88岁的阮仪三为澎湃新闻题写“留住乡愁”
我觉得这对于我们就有非常好的借鉴意义,它不是为发展旅游而发展,老百姓自己就是想着我要留存传统的生活方式,我要留存传统的文化,不是为了旅游,他们把旅游摆在非常次要的位置,但是相应的旅游却也发展起来了。所以从这角度来说,我们就比较片面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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