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5年第2期丨梅洁：走过北镇

历中上神秘的契丹人，曾神速般崛起于亚欧大陆东方却又彗星般陨落，甚至作为一个族群消失在了历史长河里再无踪迹。

近代以来，随着考古学的兴起，契丹掩去的面目逐渐清晰起来。

2024年10月22日，一行探寻辽西走廊文化的作家，第一站到达了位于辽西走廊的锦州北镇。

我完全没有料到，我们竟在这里看到了金戈铁马的契丹民族留下的无数辉煌遗迹：气势恢宏的北镇庙，耸入凌霄的双辽塔，均为全国五大镇山唯一保存完好的古建筑；而作为契丹两大皇陵墓园的医巫闾山，更是弥漫着一种千古气韵。当我第一次听到医巫闾这座神山的名字时，便有神秘与惊吓一起袭来，我不会给这四个字断句，甚至不会读这样四个不相干名词连成一体的词组，这是山的名字还是神的名字？

几番震惊几番疑惑地走近它时，除却无比地震撼外便是深深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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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巫闾为契丹语即东胡语的译音，赋以此名的山，应是天地洪荒造就的神物。在海拔仅有十几米的辽河平原西部，医巫闾山拔地而起，以海拔867米的雄姿，气凌霄汉般独立在辽西平原的大地上。它的千峰万壑从东北向西南，沿大凌河在浩瀚的渤海湾雄宏铺排，数百里浩荡，气象万千。迎大海日月星辰，接旷古大漠草原。

雄浑独立、气象非凡的医巫闾山早在山岳崇拜的远古时代就被封为北方镇山。

什么叫镇山？感谢在辽西北镇，第一次学习到了华夏镇山文化。

在古老的山岳文化中，我们熟知五岳，却毫不知五镇！

《尚书》说镇山有十二座之多，是舜帝命大禹治水后，“望于山川，遍于群神”，为了稳定天下局势，于每州境内选一座大山作为“镇抚之山”，保佑一方安宁。

《史记》则记述，镇山为轩辕黄帝首封。

《辞海》说：“一方的主山为镇。”

早在先秦时期华夏就已有山川祭祀之礼，且先有镇山而后有五岳。

远古时代，天下镇山有九座：会稽山、衡山、嵩山、沂山、泰山、华山、医巫闾、霍山、恒山。

至到汉代，汉武帝崇尚“五”，即从九座镇山中提出五座，衡山、嵩山、泰山、华山、恒山，称为五岳。

到隋朝开皇十四年，昭告天下“东镇沂山、南镇会稽山、北镇医巫闾山、冀州霍山并就山立祠”。这是首次明确提出的由远古十二镇山简化为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四大镇山，并将镇山与岳山明确区分开来。

镇山文化，作为王朝的祭祀文化，从未势微。北镇庙的存在就是这一文化的象征。

位于锦州北镇市西2公里的山岗上，有一座中国古代祭祀北镇医巫闾山的山神庙，是全国五大镇山中唯一保存完好的大型镇山庙，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北镇庙是为历代君王祭祀医巫闾神山而建的。作为东北三大名山之首的医巫闾山，非常独特的一种现象是历代王朝都将其人格化，它在唐代被封为广宁公，辽金封广宁王，元代封贞德广宁王，明清改称医巫闾山之神。历代君王都来此亲祭或遣派重臣代为拜祭，根据祭祀活动的需要，历代皆修坛、建庙，从而产生了北镇庙这一我国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为完整的古代山神庙，在中国古代宗教建筑中具有崇高地位，历代帝王巡游祭祀医巫闾神山都在此庙举行。

北镇庙建于隋代，历经隋、唐、辽、金、元、明、清诸朝的兴衰，隋代奠定了北镇庙的基础，唐宋时扩建修葺，辽金时达到鼎盛。元明清几经战乱，庙宇一度颓圮。现存主要建筑都是明朝嘉靖、万历年间重建的。北镇庙曾与北京故宫、大同市妙应寺并称“北方三大建筑群”，可见其修建的规模之大。

作为皇家祭祀医巫闾山神的场所，历代帝王来此祭祀频繁。唐玄宗曾两次祭祀医巫闾山神，辽代六位帝王共计四十多次前来巡游祭祀。康熙皇帝对医巫闾山更是情有独钟，发出了“名山插霄汉，万古镇幽州”的赞叹。随后，他的子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等皇帝也纷纷来到这里，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句。我们在北镇庙碑林，在56尊大型石碑中看到了两尊乾隆皇帝两次来医巫闾山祭祀的石碑，石碑上雕刻着乾隆亲自书写的祭祀诗词。

医巫闾山不仅是中国北方镇山，也是历史文化名山。

两千多年前，屈原在《远游》中：“朝发轫于太仪兮，夕始临乎于微闾。”微闾何指？是医巫闾山。

身在长江之畔的楚国大夫屈原并未来过北国大漠的医巫闾山，他怎么会知道远在遥远的北方有一座不甚知名的大山呢？

那应是先秦时代的医巫闾神山已非常有名，屈原对其有所向往。

在唐代，有吕洞宾“北登医巫闾，了却归空大道”的登临之悟；在元代，有宰相耶律楚材“年来痛忆闾山景，月照茅亭水一围”的悲情思念，还有明代大画家沈周“我闻东海医巫闾，山中有树青瑶株”的憧憬……

原来，对医巫闾山毫不知晓是我们自己文化储备的空虚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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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巫闾山南北绵延200余公里，东西宽150余公里，南至渤海，北至辽河中上游。距北镇古城6公里。它重山掩映，群峰环抱，古木苍秀，千壑清幽。从象征马背民族的、巨型凌空的马头状山门走进去，只见一尊雕刻着“医巫闾山”涂红大字的巨石，临壁而立。第一眼看见这山这石时，突觉一种漠风之灵光迎面撞了过来……

我心怀敬畏开始登山。

我们来到了山腰处的一个称谓“大石棚”的巨型岩洞。这是神山留下的契丹王朝的一段悲情故事之地。

史载：公元907年，契丹建立了政权，成为中国北方一个强大政治集团。916年，契丹族首领耶律阿保机创建契丹国。947年，太宗耶律德光改国号为辽，辽成为中国北方统一的政权。这个与中原地区五代相始、与北宋相终，立于中国大地的契丹王朝，在中国北方称雄达二百余年，使中国再次出现了南北朝的局面。辽朝的疆域面积是同时期宋朝的一倍以上，地域十分辽阔。在二百多年时间里，契丹王朝对中国北方进行了大规模的开发建设，使辽朝地域内“城郭相望，田野益辟”，大量城市拔地而起，大量土地得到开发，在广袤的漠北大地，创造了丰富多彩、光辉灿烂的文化。

而大石棚岩洞发生的故事，却是这个王朝的悲情一剧。

辽太宗耶律德光有位哥哥叫耶律倍，耶律倍自幼聪敏好学，文武双全，不但善于骑射和谋略，而且文化修养很高，通医术晓阴阳喜绘画，尤其推崇中原汉族的儒家文化。18岁那年被立为“皇太子”，10年后的926年，父亲耶律阿保机去世，本应由已封为皇太子的耶律倍继承皇位，但因他们的母亲、大权在握的述律平一手操控，她不放心“汉化很深”的长子耶律倍，就把皇位指定给了她心仪的次子耶律德光，即这位辽太宗。太宗上位后并不放心自己的哥哥，就监控他，削弱他。

后来，被监控受屈辱的耶律倍就来到医巫闾山隐居。他从中原买了上万卷书，收藏在他隐居的医巫闾山绝顶之上的望海堂，大石棚就是他曾经居住藏书的地方。

930年，耶律倍带着自己心爱的妾室与珍藏的图书从辽东渡海投奔了后唐，后唐皇帝李嗣源以天子仪式迎接，并赐姓东丹，名慕华，派任节度史。后又赐姓名为李赞华。

6年后的936年（天显十一年），后唐被灭。末世皇帝李从珂自焚前召耶律倍同焚，耶律倍不从，李从珂派壮士李彦绅杀害了耶律倍，时年38岁。洛阳一僧人把耶律倍的尸体收敛起来，暂时埋在一个荒山坡上。后来，耶律倍的儿子继位（即辽世宗），于947年把耶律倍改葬在他生前喜爱的医巫闾山，谥号“文武元皇王”，陵曰显陵。从此，医巫闾山、大石棚、望海堂就与这位悲情皇太子之灵永世相伴。

我们走近大石棚。

大石棚是大自然鬼斧神工创造的奇迹，浑然苍古的洞穴，上层覆盖着下层，长45米，上宽20米，下宽10米，可容纳五六十人。石棚顶刻有“天然幽谷”四个大字，为清代乾隆四年（1739年）广宁知县钱学洙所书。石棚西侧为天下第一仙堂，是清皇太极为感念胡三太爷、胡三太奶对其父努尔哈赤的救难，在医巫闾山修建胡仙堂，并御封天下第一仙堂。

大石棚悬崖峭壁上有各朝代人士的摩崖石刻，如“从善若登”“善行无碍”“水石奇观”“高山流水”“思岩”等，字体各异，大小不一。尤以“医闾佳胜”最为醒目，此石刻为明代辽东分守道张邦土所书。大石棚被清乾隆皇帝御封医巫闾山八景之一。

当年，世宗皇帝将父亲耶律倍葬于闾山的同时，还因陵置州，设置了显州。这是在北镇历史上，第一次有了州一级的行政机构，距今已有1070年时间。

乾亨四年（982年），圣宗皇帝又将辽世宗的长子景宗皇帝葬于医巫闾山，陵曰乾陵，因陵设州，设置了乾州。乾州的设置，至今也已有了1035年时间。在同一地区，因二陵而设二州，这在朝代建陵史上绝无仅有。

自耶律倍葬于医巫闾山后，这里已是耶律倍一族的领地。世宗、景宗及皇后宫妃都先后葬于此山，而后世子孙不仅居住这里，而且死在外边的后世子孙，也多是迁葬于医巫闾山。1009年，大辽临朝摄政40年的萧绰、萧太后死后也葬于医巫闾山。

有研究者认为，辽代北镇成为辉煌历史的起点，就是源于医巫闾山成为辽代帝王的皇陵区。闾山辽陵是辽代规模最为庞大、体系最为完整、影响最为深远的帝后陵墓群，也是东北地区规模最大、入葬人数最多的帝王陵寝。同时，在中国的名山中，唯有医巫闾山成为帝王陵寝的所在地，实现了名山与帝王陵寝的完美结合，堪称独一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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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巫闾山环抱的北镇，在辽西这片土地上走过了千年。

在这片土地上，彪悍的北方游牧民族契丹族在这里创建了历史的辉煌，他们在这里修陵、建殿、设州、置县、筑城、移民、建塔、祭山、巡幸……自1125年女真族灭辽之后的八百多年里，契丹这个民族便销声匿迹，但他们在北镇留下的文化遗产，却在向我们述说那段远古的辉煌与神秘。

从耶律倍安葬于医巫闾山开始，辽国就在北镇地区大兴土木，修建帝王陵寝及众多的陪葬陵，显、乾二州以及所辖的州县，就在这片土地上拔地而起。从帝王巡行驻扎的宫殿，到祭祀所用的享殿，到礼佛上香的佛殿，无不高大精美。

我们来到了崇兴寺双塔。

耸立于北镇城东北隅的崇兴寺双塔，是辽代建筑中的珍品，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已列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北镇双塔的造型风格、建筑结构、砖雕技法都极为精细。双塔东西对峙，东塔高43米，西塔高42米，均为八角十三层密檐式实心砖塔。基座上雕有各种花纹，狮子、负重力士和莲花瓣。塔身每面有拱龛，内雕坐佛，外立侍卫，上饰华盖、飞天和铜镜。塔檐十二层，由下至上逐层内收，每层檐角都挂有风铃，随风摇动，声音清脆悦耳。双塔雄伟壮观，历经千年仍保存完好。

辽代宗教兴旺，寺庙遍布城乡，有寺必有塔。佛教，尤其是藏传佛教在辽西地区广泛传播，“家家番字帜，寺寺梵文旌”，成为辽西地域文化重要特色之一。

辽塔以独特的风格造型和精美的建造艺术在中华古塔中独树一帜。辽代建了多少佛塔，无从统计，我从网上搜索到我国现存辽塔有80——90座，其中辽宁境内约有40——50座。辽代佛教兴盛，辽塔作为佛教建筑大量出现，展现出契丹民族的独特审美和信仰崇拜。

写到这里，我不仅想起我大学毕业后第一处人生驿站塞北张家口蔚县，我在那里工作、生活了14年，蔚县是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坐落在恒山、太行、燕山三大山脉交叉口的蔚州盆地，因三大山脉中天造地设般出现了八个峪口，成为古代通往北方草原和中原的南北八条百里大峡谷，致使这片高原盆地成为北方游牧民族铁骑滚滚的烟云之地。蔚县历史上曾有800村堡、800寺庙、800戏楼，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物普查，仍有360多座古堡、寺庙和100多座戏楼。作为后晋割让给辽王朝的“燕云十六州”之一的蔚州，这些遍布城乡的古堡、寺庙、戏楼、民居保存了辽代文化的种种特色和遗传信息。

我在蔚县时的住家就在古城六街的珠市巷口，巷口就有一座耸云拨雾的古塔。可我从来不知也不问那是什么造物。从辽西走廊采风归来，说起北镇双塔，有着“蔚县文化名片”之誉的刘国权先生告诉我，说我当年住家巷口的那座塔叫南安寺塔，始建于北魏，重修于辽天庆辛卯年三月，也即公元1111年，是辽末代皇帝耶律延禧天祚帝所为。耶律延禧在五岁时被祖父辽道宗送往蔚州城南安寺避难，后被封为梁王，任忠顺军节度使。在公元1101年接替祖父辽道宗皇位，10年后的1111年，便下令重修南安寺塔。此时辽朝已走向衰败，天祚帝想通过重修南安寺塔，保佑他的皇位、江山永固。

南安寺塔，高32.1米，为13层8面实心密檐式砖塔，塔下修有地宫。塔基为石条叠砌，塔身置于莲花座之上，上下浑然一体，巍峨矗立，宛如一幢造型精美、典雅庄重的阁楼。塔修好后，他将皇家所存的金塔、银塔等无数珍贵皇家器物放在地宫内。然而，滚滚的历史车轮无情碾压了这个呼啸了210年的马背王朝，在南安寺塔重修完毕没几年，公元1125年辽被另一北方枭雄完颜阿骨打部所灭，历史上的女真族走向了历史的前台，建立了统治东北、西北、华北北部广袤大地119年的金朝，

我在想，作为蔚县地标性建筑的南安寺塔，我曾在塔下走来走去14年，为什么没有驻足眺望过它呢？为什么没有听见过塔上风铃日日飘浮在风中的福音呢？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过问过它的前世今生呢？

今天，当我走过医巫闾山，走过北镇之后，我深感辽西走廊文化对我是一种深深的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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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在辽河流域里的北镇，是北方大地上的一颗璀璨明珠，是充满神秘色彩的通灵宝地。作为辽文化发祥地之一的北镇，为我们这个世间留下了极为丰富而宝贵的历史文化遗产。今天，风光绮丽、文物古迹灿若繁星的北镇，已成为辽宁省级历史文化名城，医巫闾山已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气象万千的医巫闾山林海，空气平均负氧离子浓度达到每立方厘米4万个，是世界卫生组织清新空气标准的40倍。

北镇绵延52公里的葡萄经济带，九个乡镇九成以上农民投身其中，葡萄产业年产值已达16.59亿元，这使北镇成为当之无愧的东北最大的葡萄生产基地，全国最大的鲜食葡萄县。2023年，“北镇葡萄”成为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这一殊荣将为北镇葡萄产业再添一张耀眼的名片，也将为当地农户带来实实在在的经济收益。

北镇不仅有平均树龄在200岁至300岁的老梨树林，更有全球面积最大的多品种梨树林，全球最长的百里梨花景观带。每至春季，香雪如海，蝶飞蜂鸣，游人纷至沓来。

北镇还有传承百年的“沟帮子熏鸡”等诸多美食，承载着辽西走廊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记忆。

走过北镇，认识了北镇，不再忘却北镇。（完）